黑雀群(19)

2025-10-10 评论

    但这小子肯定不是个可让人随意拿捏揉搓的生面团。我举一个小小的例子作证。这一路上,马桂花和另两个小分队成员,范东,赵光,很快就跟我厮混熟了,“校长”长“校长”短地叫个不停。就他,这个狗屁孩子,不管如何的平静温和,礼貌得体,就是听不到他叫一声“校长”。而且很明显地让我感到,他是在有意回避这个职务上的称呼。他是在等待,等待他那位“高场长”对我最后的认可。他不管上头怎么任命我、怎么称呼我,他要看高福海的态度,看他的高场长最后是否接纳我。果不其然,一到场部招待所,只等我安置好行李,草草地洗了把热水脸,端起新沏的茶,稍稍啜过两口,还没等我把冻僵的身子全部暖和过来,他便微笑着进屋来通知我:“可以的话,高场长想这会儿就请您上他家里去坐一坐。”
    这么快就要“验明正身”?行动果然干脆利索。我赶紧去行李包里取出那些调动任职手续和粮油户口关系。他却说:“这些,您交给我就成了。”完全一派“大内总管”的架势和口气。说罢,他已经先期走到门口,闪在一旁,替我撩起了棉门帘;待我一出门,便反身“咔”地一声用一把一公斤重的铁锁,把门给锁上了,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钥匙交到我手上,并不紧不慢地在前边带起路来。到这会儿,他依然没叫我一声“校长”。真是“做出事来,滴水不漏”。
    高福海家坐落在场部后头那片高坡上。高坡上有一片林子。他家就坐落在这片林子的前边。一踏上去高家的路,我又大感意外,这居然是一条完全用木板铺成的路。路虽然不宽,但来回也能过两辆大车,还一水儿地用某种我叫不上名来的硬杂木料铺成。那木料青褐中带些暗红,颜色跟老旧的血迹差不多。(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赫赫有名的黑杨树板子。)我去过很多县镇农场,在各种各样的中心街区里见过各种各样的马路,但真还没见过一条纯粹用木板铺成的路。几十年后,我有可能出访美国的大西洋城,在那儿也发现了一条纯粹用木板铺成的路。站在异国的木板路上,眺望不远处波涛汹涌而又浩瀚无边的大西洋洋面,在我心里一阵阵翻滚着的,却依然是对冈古拉的回忆……
    ……难以想象,高福海的这幢大房子,整幢都是用黑杨树板子建起来的。它黑红黑红地耸立在一片洁白的雪窝窝中,像一个用千年硬木雕就的大匣子。屋里看不到火墙,但又特别暖和。以后我才知道,他自行设计了小锅炉送暖,暖气管道都预置在地板和天花板里头了。墙体板都是双层的,中间填塞了足够的石棉、石灰和玻璃纤维。绝对保暖,还防火防潮。我不知道该不该把这间用来接见我的大房间称之为“客厅”。这里没有沙发之类的奢侈品,但靠墙却个儿挨个儿地放着十把(十二把?)白松木做的靠背椅子,一水儿刷着橘黄色的油漆。活儿全出自农场加工厂那帮无师自通的“细木工”之手。货真料实,却又粗糙笨重。包括那个两头沉带八个抽屉八个桌腿的写字桌,还有那个铺着墨绿色桌布的长方形会议桌,桌腿一准有房梁那么顸,也都绝杀般地油成了橘黄色。另外一样陈设是我应该想到,但又不可能想到的是,这大房间里养着许多盆(许多桶?)在北京南城小胡同大杂院里特别多见的倒挂金钟、大叶海棠和石榴。足有二十盆左右吧。我没细数。那钟形的花骨朵,以经典的口冲下的形状,悠然地倒挂着。每一个萼片垂下后,又微微向上卷起,均呈红白双色,应该说是个名贵品种了。而那大叶海棠却是我也喜欢的东西。我喜欢它略显粗犷的大叶片上常常生泛出一种雄浑的紫色。以后我还发现,这位高福海同志还喜欢另一种带有紫色的东西——发了芽儿的土豆。冈古拉地处高寒,以出产土豆闻名遐迩。高福海特别喜欢在自己的案头上搁个大土豆,将它养在一个大糙海碗里。那土豆足有小孩儿脑袋那么大。土豆存放时间长了,得着潮气,自然会从芽眼儿里冒出一枝枝芽茎。那芽茎紫兮兮地,虽说鲜嫩,生脆,却粗大,茁壮,长着一点小刺儿似的东西,露出一副狰狞相,但极富生命的意味。他喜欢看它饱满的,充满肉体质感的那种紫色,喜欢看它们一天一个样儿地产生变化。每一枝都能长到手指那么长,那么粗,刺个棱棱地,虎视眈眈地向四下里张望。再长一阵,它就开始冒叶。一冒叶,它就秀气了。一秀气,他就把它扔了。再挑一个大土豆来养在那大海碗里。早先有人问:“场长,这土豆有啥可看底嘛?上边境的集市上给您买个巴基斯坦雕花铜瓶搁案头吧。”他啐他一嘴道:“你懂啥?啊?你懂啥嘛?!”以后就再没人多这份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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