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只要我老爹跟我叨叨他这套“人生经验总汇”,我虽不便当面反驳,但背底里或心底里,却总在不停地撇嘴。而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既是本能地觉得,也是智慧地觉得,老爷子的这两条“人生玉律”显得那么地实在,那么地有用了……它也许能帮助我渡过眼前的难关……霎时间,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这个高福海了。于是,我不等高福海再追问,便毫不犹豫地把我所知道的三五零八会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完完全全地说了出来。我还强调了我这么个观点:不管是谁,参与“三五零八会议”,都是绝对正大光明的,绝对没什么错的。“高场长,请您设想一下,突然失踪了三百多人,而且是今年刚退伍的老兵和他们的家属,各级领导各级组织能不着急吗?能不派人来搞清情况吗?不派我,也会派别人。我是一个机关干部,一个在组织的人。古人说,在其位,谋其政。老百姓说,端谁的饭碗干谁的活儿。他们都是我的领导。派到我头上了,我能拒绝吗?这是他们的责任所在,也是我的义务所在,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这里,根本不存在跟谁做对不做对的问题。况且,还有北京方面一天几个电报在催着……”
“哦,北京那边也知道这档子事了?”高福海的眼睛突然一亮。听口气,他好像并不知道此事已经惊动了国家最高层。看来,那个暗中替他搞“情报”的家伙也不是全能的。要不,就是在故意使坏,对他隐瞒了这个最重要的动态。
他好像并没有因为惊动高层而感到震骇,反而还为此感到高兴。
为什么?
这真是个怪人……
这时,他不说话了,只是怔怔地望着我。但看得出,我的“坦诚”,打动了他。他打量我的目光中,已经没有了刚进屋来时那许多的猜疑和不满,许多的生分和忌恨。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明天我带你去瞧瞧这批退伍军人。我让你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你先休息吧。”说着,他带着那一帮子人,转身走了。
这一夜,我没睡踏实,也肯定睡不踏实。
这一夜,我没睡踏实,也肯定睡不踏实。我的“不踏实”,倒也不是在忧虑自己的安全。从各种迹象看,经过这一番坦诚的接触,我的安全大约是没问题了。因为,过了不一会儿工夫,赵光奉命给我送“夜宵”来。虽然那“夜宵”只是一大碗加了大量土豆的咸疙瘩汤。疙瘩汤里也不见半点油星子。但我判断,依高福海那熊脾气,他如果真的要跟我过不去,是绝对不会假模假式地还派人来给我送什么“夜宵”的。他那人不会玩“政客”那一套。赵光临出门时,还悄悄给我递了这么一句话。他说:“顾校长,您就踏踏实实地歇着吧。”然后,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补充道:“那几百口子人,就在这附近哩。把您带到这儿,也就是为了明天一大早能方便去看望他们。没别的事。踏下心,歇着吧。”他走了后,我忙裹上大衣,上门外去了望。借助雪的反光,我稍稍蹲下些身子望去,果然在大漫坡下,一两公里开外的地方,发现一片林子。还有些黑糊糊的长方块,正方块,大概就属于房屋那一类东西吧。在林子和黑黢黢的方块中间,隐隐约约地还闪烁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很像是有人群居住的地方。高福海真是把退伍军人和他们的家属都“藏”到这儿来了?他无谓地跟上边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干吗?有病?!而且他还不想对我隐瞒,“明天一早就带”我“去瞧瞧”?
这里肯定还有别的啥名堂。
但这“名堂”,又究竟在哪里呢?
真让人费尽思量。
这时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想起铺盖卷里还捆着一件滩羊皮背心。那是当年我被举荐进镇政府机关时,老爸奖励我的。一直没舍得穿。这回临走前,我娘又拣出来,给了我。看样子,要想在冈古拉待下去,还真不能离了这皮玩意儿。我刚想回屋去取,却感觉到那片林子里总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似乎有些躁动。是人声?马声?机车声?听不真切。那星星点点的亮光似也在晃动游移,时隐时现。但也看不仔细。是某种幻觉?因为高地雪夜太静,静得让我产生了幻觉?可能吧……还有人说,只要瞪大眼睛,盯着看一样东西,看久了,那东西就会变形。我是不是也过分关注那片被“藏匿”着退伍军人的神秘林子?我忙收回视线。进屋前,我忍不住回过头来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那片林子,又觉得那儿挺正常的,那黑糊糊的房子,星星点点的亮光,都很安静,并没什么躁动和异常。再看那黑蓝色的星空,依旧像我所熟悉的那样,以它原始的面貌,广阔地宽容地覆盖着这块厚实的高地荒原。一定是我过敏了。受三五零八会议的影响,老在疑神疑鬼。谁能在这一块沉静了几百万年的土地上掀起什么躁动呢?于是我自嘲般地笑了笑,进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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