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说话了,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泪珠成串地往下滴嗒。
“……”我也不说话了。首先,我要排除她是被人派来跟我“演”这样一场戏的。当然,我立刻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我说不出排除的任何理由,我只有这样一种直觉。这直觉告诉我,我应该信任马桂花的“真诚”。这样的女孩,从小在荒原上长大,她们不会“作秀”,不会“作假”。她们可能“幼稚”,可能“愚昧无知”,甚至可能天真、狂热、冲动、偏执、低能或一根筋儿,但她们绝对做不了假,也绝对“作”不了“秀”。你看她穿着的那件用四种以上颜色的旧毛线打成的毛衣……那么合身地紧裹着她那富有弹性而又苗条的身体……她怕毡筒上的雪水弄脏了我屋里的砖地,一进屋就把毡筒脱了。她的袜子上有两个洞,露出了她的脚后跟。对此,她毫无羞色。毫不扭怩。她觉得这没什么。冈古拉没人认为,穿一双破袜子是丢人现眼的事。就着袜底踩在砖地上会很凉的,我拿了一双我的旧布鞋给她。她一点都不推拒地‘趿’上了。在冈古拉,人就是这样,他们坦直,用自己的真心对付着一切艰难困苦。也许就因为她的这种质朴和真诚,几年后,她成了我第一任妻子——虽然她比我小那么多,但她还是成了我第一任妻子。婚后的生活,很抱歉……我俩都很痛苦。但痛苦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我很坏,会对她作秀,或她很坏,也会对我作秀,不是的。造成我俩痛苦的原因恰恰是我俩都太真实,都太不会跟对方作秀……或者说,是因为她太真实,太不会跟我作秀了……这又是后话了,暂且还是不去说它吧……
既然排除了她是被派来跟我“作秀”的,我又陷入极大的疑虑中了:“这一两天,她都挺正常的。怎么一下子发生这么大的变化,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说冈古拉要完蛋了?到底怎么回事?”
“别哭嘛。先把事情给我说说清楚。”我从铁丝上拽下我那条并不怎么太干净的洗脸毛巾,递给她。(说句实话,它的用途不只是擦脸。方便时,随手拿来也擦过脚,或别的什么。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不能要求一个二十三四岁的男人就生活得那么规范和严谨,就那么讲究生活小节。)
“我那表哥说,如果场里再不给认真解决他们的问题,他们要采取最后手段了。表哥说,一百五十个老兵要是不要命,别说你一个高福海,更别说你们这三几十个……三几十个……”说到这里,她突然打住了,不往下说了。
“三几十个啥?”我问。
“下面的话,他说得特难听……”她的脸略略地红了起来,还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
“嗨,啥难听的我没听过?快照实说。”
“他说,就你们这三几十个xx巴小分队队员,能顶几个大馍馍啃?他说,告诉你吧,他们那些老兵,在部队里都是扛机枪使冲锋枪的。”
“这话说过分了。扛啥枪,也不能用来对付自己人。再说,他们已经脱了军装了,枪也早上交了。这会儿,恐怕连火钩子煤铲还没置办齐哩,吹啥吹!”
“那他们还可以干别的!”
“他们还想咋样?”
“那,只要是蛮干,可干的事儿就太多了……”
“那倒也是。”
“可千万不能让他们蛮干呐。不行。真的不行啊。我那表舅妈才十九岁……他俩结婚还不到一个半月……”说到这里,她的眼眶又湿润了。
“你见你那表舅妈了?”
“他随身带着他俩的结婚照片咧。”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棘手,这件事确实棘手。真要把一百五六十老兵惹毛了,的确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但此时此刻我得平静。“你先别急,先跟我说说,高场长跟这些退伍军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抹不开的事,至于闹到这份上?”
有几分钟时间,屋里安静了下来。我觉得自己真的开始喜欢上了这个“一根筋儿”的小丫头了,喜欢她那剪着齐耳短发的模样,喜欢她的善良,她的真诚,她的质朴,她的土气,甚至喜欢她身上那件旧毛衣。这四种颜色的旧毛线,红,黄,蓝,黑,总能让人联想起那晾晒在麻西湖湖边的许多小木船,斑驳而遥远。旧毛衣遮不住内衣的袖口,而那内衣的袖口明显是破了又补过的。特别让我感动的是,她没想掩饰它的破旧,只是把它收拾整齐了,由它去显露自己的本来面目。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老娘,很多夜晚,在灯下缝补着很多双破袜子破裤子破鞋子(一个男孩多么会糟践鞋子袜子裤子,那是只有在那个年代里生养过男孩的母亲才能体会得到的),还有她很多声无奈的叹息……我的目光也许在她身上直愣愣地停留得太久长,太执著了,让她觉察出了我目光的灼热程度。她再次不安起来,并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拂了一下袖口上的补钉,然后连手一起,把它们都塞到那夹紧了的膝盖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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