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105)

2025-10-10 评论

    方可人仰着脸胆战心惊地站在那里,大女儿鲁敏将母亲拉到自己身前靠着。
    马胜利威严地环视着一家人,又逼近鲁敏敏,伸手捏住她的红卫兵袖章,轻轻往下拽了拽,“你还有资格戴这个袖章吗?”鲁敏敏扭过头,用非常恐惧的目光看着马胜利拽袖章的手。马胜利又轻轻拽了拽这个袖章,“还是我把它摘下来吧。”鲁敏敏伸出右手捂住自己的袖章,往后退了一步。马胜利没有松手,跟进了一步,说道:“我有这个权力,你知道吗?”
    他取下袖章上的别针,将红卫兵袖章从鲁敏敏的胳膊上褪了下来。当他拿起鲁敏敏的手最后取下袖章时,觉出这只手光润而又潮热。
    鲁敏敏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双手捂住了脸。马胜利看着她慢慢说道:“我们会以北清大学红卫兵联络总站的名义给北京实验女中红卫兵发一个通知,把你对抗文化大革命的行动告诉她们。”他回头看了看这家人,继续说道,“我们还可以把今天抄鲁湘岭家的情况写成大字报,其中包括你这个实验女子中学的所谓红卫兵如何当场隐藏反革命罪证,都写在大字报上,张贴出来转抄全国各地。”鲁敏敏一下蹲到地上,双手捂脸哭出声来。全家人都如遭灭顶之灾一样,傻呆呆立在那里。
    马胜利重心放在一只脚上,另一只脚很潇洒地颠着,用皮带拍打着鲁敏敏的肩膀讽刺地说道:“你可以去找卢小龙的妹妹,再通过她去找卢小龙,然后通过卢小龙来跟我说情。”
    鲁湘岭这时有点颤巍巍地抬起自己干瘦的胳膊,说道:“这跟她没关系,是我让她去做的。”
    马胜利大吼一声:“我现在没和你说话,我在和她说话!”

    米娜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脸上两横三竖的伤疤使她的脸紧绷绷的,好像贴了橡皮膏,抽紧着她的脸皮。阴阳头在太阳底下,左边温右边烫。出了汗,左边温暖右边凉。用手触摸,左边毛茸茸的羽毛一样,右边又光又涩,剃净的发根像齐根割掉的麦茬一样扎手。当她顶着阴阳头像褪皮的老鼠一样溜过校园时,不用抬眼就知道别人的目光是什么样的。正像自己用手触摸能够觉出头顶一左一右的截然差别一样,别人的触摸更能让她分明地感到一阴一阳在头上的分界。
    右边的光头能够感到别人目光的冷热锐钝,左边的头发像茂密的竹林吹不透风一样。记得一次下乡支农割稻子,大片的稻田一半割尽,一半还在。站在田头一看,一边是厚厚的稻海,一边是只留下稻茬的黑土地,水稻在分界处像金黄色的墙。自己的头顶或许就是这个样子。
    她也曾试图将左边的长发披过来,遮住点右边,这样,至少有一点混淆不清的感觉。
    然而,她很快便将头发都归拢到左边,怕这种混淆不清提醒红卫兵将左边的头发剪成平头,那样,自己的阴阳头就在任何时候都无法遮掩了。顶着阴阳头走路时,她发现自己左右轻重不平衡了。左边有头发,脚步显出重来,右边没头发,脚步显出轻来。这样一轻一重地行走,就好像左肩挎了很重的东西,又好像穿了一双后跟左低右高的鞋,高一脚低一脚地踏在地上。校园的砖路原本就残缺不全高低不平,当她一脚高一脚低地行走时,尤其不能适应这个路面了,她甚至有了残疾人的感觉。
    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插上门,在镜子面前站住,鸭蛋脸上两横三竖的伤痕还像篱笆墙一样静静地画着,阴阳头让她对自己的判断闪烁不定。想象中黑色头发盖满全头,她便看到了往常的自己。想象中光头扩展到整个头顶,她便找到了一个出家当尼姑的形象。新社会早已没有尼姑了,她便不俗不僧地立在阴阳之间。刚才,为了保住自己的头发跪地求饶,似乎很痛苦,现在却显得很麻木了。想穿了,头发早晚能长起来,忍一忍就过去了。
    真正要紧的是,脸上的伤痕一定要养好,一定不要留下疤。她觉出自己的冷静与现实,更能觉出自己要活下来的顽强愿望。她像一条受了毒打的狗一样,爬过滚烫的炉碴和尖刺的荆棘,不管毛皮被划得伤痕累累,毛在身后挂满一路,还是一瘸一瘸地朝前挣扎着要活下去。
    她见过农村打狗。狗先被打断了腿,嗷嗷叫着挣扎。再打头,依然不死,扭动着。又打脊背,脊梁骨打断了,听见骨头在木棒下折断的声音,狗疼痛地朝天仰起脖子,折断的脊背成了直角,一个挺直,居然前爪离地立了起来,箭一样垂直射向天空。这时,粗木棒又横扫过来,打在腰上,它一个后仰倒在地上,白色的肚皮仰对着天空,它痉挛着,滚动着,口角流出粘稠的鲜血。看见它的胸部和肚皮在一喘一喘的,还能看见它两腿之间一抽一抽的生殖器。接着,粗木棒垂直杵向肚皮,狗再一次扭动起来,几个彪形大汉抱住粗木棒使劲往下压,狗痛苦地挣扎着。脊梁早已断了,腿已打折,头已打裂,嘴已打得合不拢,但还在奋力挣扎着,试图用四爪和牙齿抓挠这根欲置其于死地的粗木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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