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108)

2025-10-10 评论

    突然,她觉得黑暗中有人在盯着她,像是遇到了鬼,也像是遇到了狼,她一下毛发悚然。转过头才发现,旁边的一棵树下蹲着两个人,两双眼睛像黑夜中的豹眼一样绿绿地发着光。她为自己刚才走神而恐惧,又难以一下进入疯态,便僵在那里了。那两个人站了起来,走出树影来到月光下。是两个男生,一个叫宋发,一个叫王小武,都是贫下中农子弟,她给他们代过课。宋发还是北清大学红卫兵的发起人之一。看来,他们已观察自己许久了,她觉出了危险。宋发黑森森的眼睛平视着她说道:“你怎么还没睡?”王小武挂着一张黑长的脸,站在宋发旁边,没敢正视米娜。米娜仓皇之中又尴尬地扭起秧歌步来,唱开“大海航行靠舵手”,出了树影,站到月光下。宋发伸出手很严肃地制止住她,说:“别唱了,我们早看清楚了。”米娜一下僵在那里,两只手还呈一个扭秧歌的造型。宋发看了看王小武,说道:“咱俩今天看见的,睡一晚上就忘了。”王小武微微点了一下头,宋发又对米娜说:“我早就观察过你,我明白你的意思。”
    米娜觉得浑身透凉,像玻璃人一样被月光照得清清楚楚。她开始轻微打颤。宋发说:“我们知道你没有什么大问题,我们也知道你过去对贫下中农子弟不歧视。”米娜想起来了,两年前开学,迎接新生进校时,宋发和王小武从北京远郊区考入北清中学,那天在校门口,他们的行李卷散开了,忘了是宋发的还是王小武的,农家的被褥里滚出了布鞋、衣服、煮熟的老玉米棒子,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米娜当时正骑车路过,马上停住车下来,蹲下身帮他们收拾起东西,又将他们的行李卷横捆起来,行李散发着农村炕头捂出来的草木灰味和潮湿的馊味。然后,她将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座上,和他们一起推着进了学校。那以后,每次见面,他们都很尊重地叫声“米老师”。两年了,校大人多,见得少了,也就淡忘了。
    米娜在月光中咽了一口唾沫,她什么也不能解释。宋发又看了看她,“你还接着跳吧,我们走了,我们刚才也是在这儿说话呢。”说着,宋发拉住王小武的肩膀,两人扭转身慢慢走开了。看着他们的背影,米娜叫道:“那……”宋发回过头,疑问地看着她。米娜嗫嚅地说道:“你刚才不是说我问题不大吗?”宋发皱着眉说道:“都知道你问题不大,就是看你喜欢打扮,也没揭发出你别的什么问题。可是现在谁也帮不上你。”米娜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宋发绷着嘴思忖了一下,眯着眼看了看她,说:“确实帮不上你。现在学校正在召开文化大革命代表大会,选举校文革,以后看情况吧,现在也说不清校文革谁掌权。”
    宋发扭头要走,看见米娜在月光下披着半边头发,像个没人管的狼崽一样,便又说道,“6月2日那天卢小龙把你和贾昆从日月坛公园拉回来,到现在还有人揪住不放,拿这事攻击我们北清中学红卫兵呢!”他停了停,又说:“你就先跳着吧,文化大革命还早呢。”
    看着两个人在月光下走过宽阔的操场,渐渐隐没在楼群的阴影中,米娜好长时间都找不到重新扭起来唱起来的感觉。

    面对要冲上楼抄家的北清中学红卫兵,挡在楼梯口的沈丽脱口说了一句:“我认识卢小龙。”一伙人愣了一下,看着沈丽袅袅婷婷地站在楼梯上,朱立红觉得受到了居高临下的污辱,也觉出了自己及身后一群人被压抑的冲动。她一瞬间觉得自己像被吹起来的气球一样胀得粗粗大大,体积可以占满整个客厅,虽然她的身体没有那个高度,却有了意想不到的宽度及厚度。在瞬间的迟疑之后,朱立红也脱口说了一句:“认识他有什么用?革命造反六亲不认。”说着,就要往楼上冲。
    沈丽站在比地面高两三级的楼梯上挡住去路,朱立红使劲踏响着脚下的木楼梯,威胁地举起皮带,做出要抽打的样子。沈昊从客厅的沙发里高高大大地立起来,吊起高额头下那双硕大的眼睛,声音宏亮地嚷道:“《十六条》「1」讲了,要文斗,不要武斗。”朱立红冷蔑地看了一眼这个“国民党军官”,心说,你还知道《十六条》?她收起手中的皮带,将沈丽挤到一边,一群人呼呼噜噜冲上二楼。
    二楼是沈丽的琴房和沈昊的书房,一间一间房门被冲开后,看见雍容华贵的陈设,开着盖的钢琴和贴墙而立的一个又一个装满书的高高的书柜。朱立红用手中的皮带指挥道:“先把书架上的书全部拿下来检查一遍,是四旧的全部销毁。”跟朱立红一块儿来的,还有北清中学红卫兵总部成员之一宋发,这个贫下中农子弟一见满屋古色古香的雕花家具就说了一句:“这真是资产阶级。”他伸出手掌将一排钢琴键摁得叮当乱响,说道:“这算不算四旧?”朱立红瞟了一眼这个留着寸头的贫农子弟,在对敌斗争的同仇敌忾中生出一丝对他的轻蔑。她举起武装带随便抽了几下琴键,钢琴发出一阵零乱怪诞的声响,说:“这个可以不算。”又说:“上面还有三楼,留几个人在这里抄,我们上去。”她和宋发雄赳赳地将木楼梯踏得一片声响,冲上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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