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是大方的,揶揄的,骄傲的,无所谓的,这一次却失了很多硬挺的光芒,甚至让他觉得沈丽这段时间生了一场并不严重却为时长久的病。一个面临抄家都显出骄傲的漂亮女孩,今天发生这种变化,让他心中生出复杂的情感。他原本是气昂昂地来这里,准备从容大度地表现一下自己的气概的。带鲁敏敏来,就是对自己的陪衬。他要表明自己对沈丽不那么钟情和在意,他要表明自己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胸怀。两个多月来,在对女孩的成功中,他早已领会了一个在政治上成功的男性,可以如何保证自己在女孩面前的魅力。
意外的是,沈丽今天没有那种刺眼的骄傲,而且在亲热随和中流露出别有深意的目光。
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也不是一个高傲的人,他读懂了这目光中的含义,原来准备针锋相对地表演一番的气势消散了。在这个冷清的环境中,看到一个骄傲但又温柔地维持着自己尊严的女孩,他感到心中发软。他在这暗淡的气氛中读出了沈丽的寂寞。她背倚着钢琴坐在窗前,窗外那疏密杂间的槐树枝干描绘出同样寂寞的天空。他也用一种目光凝视着沈丽。
这种目光在迟钝人的眼里,可以读作和蔼友善;在高傲的人眼里,可以读作心平如水、一视同仁;在心有灵犀一点通的人眼里,可以读作深深的关切和想念。
他觉出沈丽对鲁敏敏的宽和与不介意,也觉出鲁敏敏对沈丽的敏感与介意。他原本觉得,得到鲁敏敏能够让他心满意足,并获得轻视沈丽的力量,然而,一旦面对沈丽,他就觉出对方的目光对他的揪心的力量,这才是他真正期待的故事。面对着沈丽,他觉出了鲁敏敏的单薄,想到了她细瘦的胳膊与简单的肩膀,他有点后悔带她来。
沈丽和卢小龙谈着话,两个人都觉得沈夏和鲁敏敏的在场妨碍了他们。他们只好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谈到两个月来的经历,特别谈到那次抄家。沈丽说:“他们还踩到我的床上,真是流氓行为。”卢小龙说:“是,应该算流氓行为。”沈丽说:“这样的红卫兵应该开除。”卢小龙说:“对,应该开除。”沈丽看着卢小龙笑了,卢小龙也看着她笑了。这时,一楼传来保姆的声音,客厅里有沈夏的电话。沈夏下楼去接电话了,卢小龙说:“上次抄家,真对不起。”沈丽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来抄家。”卢小龙问:“那个打碎的镜框修好了吗?”沈丽说:“早修好了。”卢小龙说:“让我再看一看。”沈丽瞄了一下鲁敏敏,站起来说:“行,跟我来吧。”卢小龙对鲁敏敏说:“你在这儿等等我。”便跟着沈丽上了三楼,来到她的卧室。
卢小龙将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了。沈丽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这样相互凝视了几秒钟,沈丽扬起双臂,两人搂在了一起。卢小龙一下迸发出疯狂的冲动,他双手箍住沈丽的腰,使劲将她的身体向后弯下去,狂吻着她的脸。沈丽则直起身来,把头埋在他肩膀上哭了起来。卢小龙一边吻着她的脖颈、头发,一边搂紧着她问:“你哭了,为什么?”沈丽浑身颤抖地往他身上贴了一阵,便仰起脸,让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卢小龙用手轻轻擦着她的眼泪,用嘴吻去她的泪水,说道:“别哭了,待会儿让人看见,你怎么解释?”沈丽闭着眼摇了摇头,说:“我用不着跟别人解释。”卢小龙一下又爆发出冲动,他伸手把门插上,扑在沈丽身上狂吻起来。沈丽躲避着他的吻,伸出手轻轻挡住他的脸,说道:“让咱们的故事慢慢发展吧。”
过去,每天到部里上班对于卢铁汉是愉快的事情;现在,每天上班则变得十分头疼。
当他站在寒冬刚露头的北京街道上等待公共汽车时,有一种日暮西山的感觉。
过去有小轿车接送,他可以舒舒服服七点多才从家动身。现在才六点多一点,天刚麻麻亮,他就已经站在公共汽车站萧萧条条地等待了。站牌下等车的人们在清冽的晨风中耷拉着脸戳在那里,像是破梳子上高低不齐的梳齿排排立着。夹着文件夹的他个子高大,举止沉稳,在队列中显得卓而不群。一些提着饭盒原地着急踏着脚的工厂女工经常仰起瞌睡未醒的眼睛注意地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的身分。那些打量的目光与他目光相遇,便立刻躲闪开,过一会儿,便又斜过来。他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粗硬结实的额头与有力的面孔也像石像的头部一样,很有重量地顶在垂直的脖子上。风吹过面孔,觉出风的寒凉与锋利,也觉出自己皮肉的粗糙与烘热。行驶着汽车与自行车流的街道在他的视野中常常向远处斜下去,让他感觉街道不平,车辆和人流都像在巨型滑梯上,纷纷从眼前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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