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打算伸出手抱起贾昆时,对死人的恐怖却一下子让他全身悚然。刚才眼睛看着贾昆时,脑子里恍恍惚惚联想起的是过去与他的交往;一旦伸手搬动,这个僵硬冰冷的身体才给了他真正的死尸的概念。大雨笼罩下的黄昏显出晦暗来,脚下咕咕冒泡的污水尤其渲染了“坟场”的气氛。那个陌生的小伙子此时连连朝下摆着手说:“那个死人咱们不要动了,保持现场吧,让公安局来处理。不然搞不清是谁把他打死的。”
卢小龙站直了身子说道:“谁把他打死的,我们学校的人都知道,不会让无关的人承担责任的。他是北清中学的老师,死了也不该在污水中泡着。”正是这些义正辞严的话释放了他心头潜伏的某种罪过感并战胜了对死人的恐怖,卢小龙蹲下身抱住贾昆泡在水中的双腿,像托着硬梆梆的石头人一样举了上去。
沈夏看着这个面目焦黑枯槁的死人,吓得往后退了两步,不敢伸手去拉。沈丽也吓得不敢动,倒是老先生沈昊严厉地挥着手说:“死人怕什么?人都要死的。”沈夏扭过头,不敢正视地伸手将贾昆的尸体拉了上来,硬梆梆地撂倒在池子外面。
卢小龙双手搭在水池边,一纵身爬了上来。沈昊扬着轮廓有力的大脸,目光炯炯地问道:“你们是哪个学校的?这两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卢小龙扭头看了看米娜,米娜将歪倒在地的贾昆扶了起来,又摆成了一个背靠池壁而坐的姿势。她自己也和贾昆一样,靠着高出地面的池壁坐着,喘着气,任雨水哗哗地浇着她。卢小龙说:“这是我们北清中学的两位老师。”沈昊又问:“他们是什么问题?”卢小龙直到这时才认真想了一下贾昆和米娜的“问题”,回答道:“不知道。”
沈昊很魁梧地立在年轻人面前,那高大的鼻子,大大的眼睛,坡度呈45度的宽大额头,凝冻了一个几秒钟的造型。沈丽扶住父亲的胳膊说道:“爸爸,咱们走吧。”
卢小龙这才注意到站在老先生身边的沈丽,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如此堂皇秀美的女性。她的肤色白皙而光亮,眼睛水汪汪的像两股黑潭,头发光泽亮丽。即使在雨中,衣服早已湿透,她的美仍显出一种掩抑不住的高贵。这种高贵让卢小龙一瞬间感到了男人的寒伧与自卑。
卢铁汉早晨起来后的第一个程序就是上厕所,用《西游记》里的话讲,是上“五谷轮回所”,这是上班前的轻装。当他双肘撑着大腿在马桶上坐下时,手中的《人民日报》通栏标题都是雷厉风行的文化大革命。因为肚胀,粪路不通,他暂时停止了看报,憋住劲全身用起力来。及至突破难点后,精神才又神思恍惚地活动起来,物质真是精神的基础。他想到昨天晚上儿子讲的情况。
北清中学的米娜被当做“反革命流氓犯”揪出来了,据说批斗了一阵以后,有些精神失常了。听到这个消息,他脑袋当时就嗡地一声。他仰坐在沙发上抽着烟,似乎在思忖整个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还装做毫无关系地问了一句:“这个叫米娜的老师是教什么课的?”
卢小龙当时看了他一眼,回答道:“教外语的。”卢铁汉微微点点头,表示他作为一个关心政治形势的家长正在和蔼地、关心地听取儿子学校的情况,或许能够给予儿子某种政治上的教诲。当他一口一口喷吐着烟雾将客厅笼罩在浓重的烟气中时,也便觉得自己做父亲的权威统治了这个家庭。空气中到处是他喷吐的烟味,其中混杂着他胸膛的热气和整个身体散发的气息。他的身材比儿子魁梧高大,他的气味比儿子浓重强大,他抽烟,儿子不抽烟,这更是绝对的优势。他深刻的思想和做父亲的权威是笼罩一切的,当他伸出粗硬的大手缓缓做着手势时,烟气缭绕的客厅是他做父亲的天下。他能觉出儿子沉默寡言的顺从,也能觉出儿子在他的控制下有如一株阳光下刚刚立起身的豆芽菜,脆弱稚嫩。他一边吞烟吐雾,一边垂下眼帘训导地说了一句:“要多观察,多思考,多学习。”而后就闭上眼,一下又一下缓慢而又连续地抽着烟,这是他宣布与儿子谈话结束的一贯做法。儿子也便不声不响地站起来,离开客厅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从那一刻起,卢铁汉想得最多的,是米娜会不会把自己牵连进去。从儿子的讲述中似乎还没有发生这样的情况,然而,也不能断然排除这种可能。为此,他昨天晚上食欲不振,老婆范立贞见状给他做了一锅山西老家的玉米面糊涂。每当他累了,情绪不好了,不思饮食了,大鱼大肉便都不顺嘴了,还是土里土气的饭食更容易下肚。玉米面掺着土豆丝、萝卜丝,在锅里一边搅一边熬,熬得稠稠的,半粥半饭地端上来,蘸着山西陈醋和蒜泥辣椒,吃起来一口一口源源不断。吃下去的是饭,咽下去的是满脑子的愁绪,结果,事物走向了反面,由吃不下饭到吃得太多。顺嘴的家乡饭伴着没有停顿的思索,把自己吃了个肚圆,乃至一晚上背着手在客厅里踱了许久。当一大早坐在马桶上解除肚内的憋胀时,他的思想零乱不堪。家乡土饭和京城洋饭交叉着吃,会不会水土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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