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是一对公认的好夫妻,今天又处在共患难后的团圆中,似乎更显得情意融融。父亲显得心满意足,兴高采烈,母亲显得和和顺顺,言听计从。虽然胡萍朦朦胧胧中还是隐隐感到这里有什么不和谐之处,然而,她今天尤其不愿在这方面敏感。她自己的处境使得她在这个团圆饭中有些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原来四居室的东西堆在两间房中,门厅尤其显出拥挤,四面堆满了椅子、板凳和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家三人围着餐桌吃饭,像是在四面峭壁包围的盆地中。父亲一不小心后仰身,头就会碰到高高堆起来的家具和什物,然后摸摸头,笑着自我揶揄一下。呼昌盛的垮台虽然造成女儿政治上的挫折,并没有破坏父亲重新获得人生自由的兴致。
几个月前,是胡萍回到家中给政治上忧心忡忡的父母传达小道消息,分析政治形势,出谋划策,宽解人心,今天,轮着父亲宽慰女儿了。他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是马列主义的根本精神,是毛主席的战略部署,学生造反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现在开始的是新的历史阶段。”父亲似乎完全恢复了过去在家中的地位,显得分外和颜悦色。胡萍体会到了父爱的温暖,同时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她挑挑拣拣地吃着凉菜,稀里糊涂地蘸着醋一路滑溜着吃下十几个饺子,吃到最后一个饺子时,她才漫不经心地观察起来。面揉得很有劲,皮擀得厚薄适度,煮熟的饺子皮有些绿森森地晶莹发亮,半透着芹菜馅的色泽。饺子已在盘中晾凉,薄薄的皮显得很有弹性,夹到筷子里晃一晃,颤动着显出柔韧与结实,像一块软玉,又像一条胖鱼。放到嘴里咬去一半,里边的猪肉芹菜馅水汪汪的鲜嫩,在咀嚼中更觉出了饺子皮柔韧的口劲。把剩下的半个也丢到嘴里一并慢慢咀嚼着,芹菜、肉沫、汁液、饺子皮在唾液的搅拌中鲜香滋润地融合在一起,被徐徐咽下喉咙。再一勺一勺喝下饺子汤,饺子汤漂着煮饺子溢出的油花,热乎乎地经过口腔喉咙咽下去,熨贴着消化系统,安慰和麻木着她的大脑。
当碗里的饺子汤露出碗底时,她凝视的目光尤其显得朦胧,手中的瓷勺在碗中一下一下叮叮当当地刮响着。额头几缕头发遮掩着目光,愈加让她觉出自己的神思恍惚,似乎碗里最后的几勺饺子汤喝净了,她就将结束生命一样。她喝得越来越慢,目光越来越呆滞,眼前只有自己的汤碗,朦朦胧胧中多少有些忘记了父亲和母亲的存在。父亲兴致勃勃的吃喝也有了停顿,听到父亲又“吱”地喝了一口白酒,放下酒杯,一双红木筷子伸出来,在几个菜盘上游荡着,夹起几筷什么菜,又充实了一阵咀嚼,这阵咀嚼完成后,父亲没有放下筷子,也没有拿起酒杯,而是用筷子轻轻敲点着胡萍面前的菜盘子,落下一句关心的话:“萍萍,是不是有心事啊?我看你今天情绪不好。”母亲的目光也照过来,说:“萍萍,想什么呢?”父母终于注意到了女儿有心事,胡萍舀了一口饺子汤喝下去,半垂着目光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就那些事呗,也没什么可多想的。”父亲放下筷子搓搓手,两手八字张开扶着桌边,很大度地笑着教诲道:“人人都要接受磨练。”胡萍低下头神思恍惚地点点头。
父亲和蔼大度的笑容刺伤了她,眼泪从她眼中流了出来。
父亲的笑容似乎这时才消失,因为胡萍看到落在眼前的父亲的目光中没有了刚才粉红艳亮的颜色,父亲说:“你到底因为什么难过?学校的事主要是呼昌盛他们负责,跟你又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只要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胡萍用手背擦去眼泪,理了一下额前零乱的碎发,目光凝视着眼前,没说什么。父亲有点束手无策地看着她,母亲在一旁哄劝道:“萍萍,再吃几个饺子吧。”胡萍这时已经平静下来,垂着目光说道:“我吃好了,你们接着吃吧,吃完我来收拾。”
晚上,一家三口都睡了,父母睡在南面的大房间里,胡萍睡在朝北的小房间里,两个房间都有些拥挤零乱,中间隔着一个同样拥挤零乱的门厅。正值北京夏日最炎热的日子,南北房子的门窗敞开着,寻求一点没有对通风的对通风。灯早已关了,屋里一片黑暗,胡萍躺在小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北边是一家电影院,月亮停在电影院的高墙上,露出一张憔悴的瘦脸,远远近近一片分辨不清的噪音,嗡嗡嗡地添着夏日的闷热。她在凉席上翻来翻去,难以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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