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了看卢小龙,卢小龙双肘撑着大腿身子前倾地坐着,眼睛凝视着眼前,若有所思地眨动着。从他的表情中,你似乎能够看到他的思索与情绪,他在想与这个家有关的事情,又在想与这个家无关的较远的事情。眼睛是灵魂的窗口,卢小龙的那双眼睛映着油灯的亮光,能够让卢小慧大概猜到他现在想什么。卢小慧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的二哥卢小刚,这是在这个五口之家中最不引人注意的人了。他从来沉默寡言,不和家中的任何人多说一句话,现在靠着椅背,双手放在大腿上,头有点歪地低垂着,一张白净的面孔是一副听之任之的表情,目光朦朦胧胧地盯着油灯上缭绕的烟雾,偶尔转动一下头,似乎在参加一个与己无关的会议。卢小慧不由得又看了一下父亲,父亲比前一阵瘦了,脸色腊黄,两颊凹陷,颧骨处一块绿豆大小的黑痣更加显眼,额头更为凸起生硬,眼袋囊肿,一双眼睛微微凸起着,映着油灯的火苗。他时而端坐,时而借着磕烟灰、填烟丝将身体前倾,似乎全部心思都在他的烟斗上。母亲目光直愣愣地盯着油灯,不时眨着眼懵懵懂懂地看着父亲。在卢小慧眼里,这原本是一个不难解决的问题,随便说一说,自然而然就定了,父亲摆开召集家庭全体成员会议的架势,反而使事情显得严重起来。
自从两年多前在部里靠边站后,卢铁汉再也没有召集过任何会议。过去在家里,他从来不以召集家庭会议的方式解决问题,他总是威严地、三言两语地就做了指示,处理了问题,很多小事他只是对范立贞讲讲,让她去向子女们传达就是了。今天召集的家庭会议,不管谈到一家人未来的命运如何引起他的苍凉感慨,却也让他重温了主持会议的领导感觉。
现在,红卫兵的时代早已过去,卢小龙作为造反派领袖的光荣也早已消失,在这个家中,他不再需要听儿女们给他上政治课了,一个靠边站的副部长与威风扫地的造反派领袖在一起,算是彼此平等,剩下的就是纯粹的父亲的权威了:毕竟他生养了他们,毕竟他虽然工资早已减半,但还养活着这一大家人,毕竟他还有一个父亲的名份。虽然正式召集家庭会议似乎反而把问题弄复杂了,他还是喜欢这种主持会议的感觉,他愿意以会议的形式来解决比较复杂的问题,像徐徐抽烟一样,这里有种说不上来的当家长的享受。
范立贞觉得气氛太沉闷了,她看着卢铁汉和几个孩子,心中急需得到会议的结果,她极力显得关心地说道:“爸爸已经讲了,情况就是这样。我和爸爸马上要去干校,允许带一个子女去,你们三个孩子商量一下,谁跟着我们去干校?谁跟着学校去上山下乡?上山下乡可能是两个人,也可能最后还有一个可以留在北京,先做两个人都下乡的准备。”她又转头看着卢小慧说:“你和两个哥哥商量商量,这事由你们商量定,我们做父母的带哪个孩子去都是一样的。”卢铁汉抽了一口烟斗,将烟斗端在手中,端坐在那里说道:“这话应该颠倒过来说,不是我们带哪个孩子去,而是哪一个孩子愿意跟我们走,”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现在年轻人大多数并不愿意跟父母在一起,你不要觉得你能带哪一个子女是你对子女的照顾,子女们可能都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哪个子女愿意跟你去,是子女对你的照顾,应该这样理解。”范立贞转头看着卢铁汉,连连点头:“是,是。”然后又说道:“爸爸妈妈慢慢也就老了,到了干校,条件艰苦,有个大灾小病的,有个子女跟着,也能照顾一下。”她原以为卢小龙会带头说:“我去上山下乡,让小慧跟着爸爸妈妈去,小刚能留北京就留北京,不能留北京也准备上山下乡。”这个家庭会议就很好开下去了,结果也很容易形成。但卢小龙今天就是不开口,这让范立贞摸不清头脑,在油灯的光亮中,她眨着眼左看看右看看,不知说些什么。
卢铁汉虽然没有主持过家庭会议,但却是善于主持会议的,他用烟嘴环指一下油灯照亮的会场,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主要也不是讨论谁去干校、谁去上山下乡、谁留北京的问题,那个问题对于咱们家是好解决的,你们三个孩子商量商量就可以了。我们今天主要还是一起聊一聊,文化大革命两年多了,现在各自都要去新的岗位,面对新的社会,一家人聊一聊,是应该的。大家随意吧,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空气也不要这么沉闷嘛。”他转过头看着范立贞说:“老家不是有人送来一些花生,端过来,大家边吃边聊。”范立贞看了丈夫一眼,刚要站起身,卢小慧说:“下午刚吃过,不想吃了。这样安安静静说说话挺好的,别弄花生了。”范立贞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坐下了。卢小慧在这个家中从来是说话说在点上,一锤定音,于是,一家人依然面对着一豆油灯和一片缭绕的烟气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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