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钻进被窝里,在暄软的枕头上躺下,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台灯翻看着从办公室拿来的那摞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汗味微微地熏在脸前,这是她早就发现的治疗自己失眠症的秘方。她最初发现,只要将林彪穿脏的内衣放在枕边熏着自己,就能较好地入睡,那是很多年以前的发现了。后来她又发现,儿子的衣服更能起到这样的作用。启发她这个发现的是《参考消息》上读到的一则消息,就是男人汗腺分泌的气味可以使女人月经正常。能够使月经正常,大概也能使女人的睡眠正常,她为自己这个绝密的发现十分自得,仅此一例,就能证明她是绝顶聪明的女人。这样翻看着材料,儿子脏背心的气味幽幽地熏着她,墙上的挂钟也就走到凌晨两点钟了,身上的暖燥似乎慢慢平息下去,一股飘乎乎的睡意开始在床上慢慢浮荡起来。
她看完最后一份文件,拿起了白教授送给她的那本书。这是一本纸张已经有些发黄的旧书,书名是《自从盘古开天地》。突然,她像被咬了手一样,将书丢在地上,非常恐惧地往床的另一边躲,躲得不对,又勇敢地坐起来,两眼直直地盯着那本扔在地上的书。在那本书的封面上,画着一条蛇的图案,那样子让她十分恐怖,当她盯视那本书时,那条蛇就从书的封面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昂着头盯视着她,吓得她直往床头靠。她使劲眨眨眼睛,澄清自己的目光,蛇又缩到了书的封面上,盘在那里晃着头。她想了又想,终于鼓足勇气,趿拉着鞋下了床,去捡那本书,刚刚拿到手里,却又被“蛇”咬一下,将其扔到更远的地上,看了看手,果然有些红肿。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把大剪刀,更勇敢地朝前走去。这次她蹲下来,用剪刀将封面连同上面的蛇一同剪断,同时用力将书的封面撕下来,用剪刀将它剪得粉碎,先将这些碎片扔到纸篓里,又将整本残书扔到纸篓里,这才放下剪刀,准备上床。刚上了床,觉得不安全,又趿拉着鞋走过去,拿起纸篓走到门口,将门打开一条缝,将纸篓放到门外,再关上门插好,这才觉得安全。临上床前,又到卫生间将剪过蛇的手反复洗干净,上到床上,立刻关了床头的台灯,钻到被子里将头蒙上。
过了好一会儿,她露出头来,黑暗中浮现出更多的恐怖,她这才清楚地回忆起封面上的图案其实是一个人头蛇身的怪物。当这个怪物在眼前浮浮荡荡出现时,她就觉得更恐怖了,身下的床似乎都在扭动,或许会有一条与人一样粗的蟒蛇钻到她的被窝里,这个幻觉一出现,她就觉出自己整个身体在挣扎着扭动。终于,她大喊一声,身体像触电一样猛然挺起,又很重地摔在床上,出了一身冷汗,恐怖似乎才慢慢淡下去。接着,就有一个形象古怪的老头开始轻轻抚摸她,她像七八岁的小女孩一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任这双苍老冰凉的手在她娇嫩的皮肤上一遍遍抚摸过去。她像是被月光照透明了一样空空洞洞地躺在那里。在一片恍恍惚惚中,她知道恐怖最终会熬不过疲倦;当疲倦越来越重地落下来时,她终会在恐怖中睡着。
五月初的北京颐和园一派风和日丽,沈丽和父母及堂哥沈夏划着一只小船在昆明湖上荡漾,沈昊与杜蓉并排坐在船尾,沈丽与沈夏面向船尾并肩坐在船中,各划着一支桨。当父亲昂着明亮的脑门告诉大家“明天是立夏,今天是春天的最后一天”时,沈丽颇觉心中一动,她一边轻轻划着桨,一边打量着昆明湖上的春光。
太阳明晃晃地照下来,湖水映着天光,湖心小岛,连接湖岸与小岛的汉白玉十七孔桥,倒映在湖水中的万寿山佛香阁,沿湖的长廊上游人正络绎不绝。她用手掠了一下头发,继续与沈夏一起划着船。船悠悠地在湖上移动着,一个“春”字扰动了她朦胧的思绪,一家人在湖上慢慢荡着,有一种懒洋洋的舒服感。当整个身心融化在春光的和暖中时,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刚孵化出来的小鸡,胖绒绒地在阳光下蹒跚地走路,周围还有很多绒团一样的小鸡,拥挤着在一个暖窝中蠕动,阳光晒得绒毛蓬松起来,那是软乎乎的生命。
周围的船上不时有目光扫视过来,她知道是因为自己的漂亮,也能够感到一家四人坐在船上引起的别人的羡嫉。父母自然是轩昂气派的,高贵的。沈夏则是高大而倜傥的,那些男性的目光在盯完自己之后,往往会瞄一下沈夏,而那些女性的目光在注视完自己之后,也会更多地注视沈夏。这时,她不仅为自己的漂亮骄傲,也为身旁能有这个高大英俊的年轻男性感到自得。在这样的场合,人们很容易把她和沈夏看成一对伉俪,这并不让她反感,沈夏的外貌与气质和这个家庭十分和谐。倘若不是沈夏,而是卢小龙坐在她身边,就明显地不那么和谐了,相形之下,他的其貌不扬会显得有些寒伧。这样想着,她心中涌上来一股很不舒服的感觉,卢小龙半年前在寒风呼啸的天安门广场背着背包的矮小认真的身影已经十分遥远了,三年来有关卢小龙的一切都像梦一样飘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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