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274)

2025-10-10 评论

    过了好一会儿,沈夏才踏响着木楼梯下来了。客厅里已经亮起了电灯,灯光既明亮又昏暗,雕花红木的家具在灯光中幽暗古旧地呆立着,厨房门半开着,看见里面昏暗的灶台与碗橱,一扇小窗透露着外面的寒冷傍晚。三个人都感到有些尴尬,既不便于坐下,又不能总是这样站着。沈夏打量着客厅里的桌子、柜子和椅子,端详它们是否摆得端正,打量一番,便上去挪动一下,再退后打量一番,似乎这个客厅一直能够这样精雕细刻地收拾下去。卢小龙则安分地站在沈丽面前,含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沈丽心神不定地看着他,也不时转过头看看在客厅里忙来忙去的沈夏。
    沈丽垂下眼,想了又想,转过头看着沈夏,沈夏正退后几步,眯着眼左右端详着雕花红木桌子是否最精确地摆到了客厅北墙的中间。沈丽对他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呀?”沈夏似乎一下从全神贯注的工作中醒悟过来,他半张着嘴有点懵懂地想了一下,说道:“我马上就走。”

    此刻在李黛玉面前的马胜利相貌是凶恶的,他的面孔大得几乎涨满了整个视觉屏幕,他的眼睛像两盏灯泡一样凸起着,像凶猛的动物逼视着李黛玉,他用很厚的嘴唇把话送出来:“你说什么,是真的吗?”说这话时,马胜利的眼白一下增加了好几倍,黑色的额头上几道横纹像是木刻。李黛玉觉出了自己的软弱,也觉出了自己的凶悍,她说:“这种事我还会骗你?”马胜利一屁股瘫在椅子上。
    正是夜晚,台灯不明不白地亮着。母亲不在,四居室只住着她一个人。她和马胜利隔着很近的距离互相看着,又把目光闪开,他们正面对一个多少有点恐怖的事实:李黛玉怀孕了。马胜利狠狠地抓了一把下巴,脸上露出十分有力的神情,目光像刀子一下插入面前的写字台,写字台在他眼前破碎,停了一会儿,他从写字台里拔出目光,像两支乙炔焊枪喷出的火焰一样盯着李黛玉,问:“确实没有怀疑了吗?”李黛玉双手放在腹部,冷淡而失神地说道:“我已经去过医院了。”房间里一下沉寂下来。李黛玉最初是觉得身上发冷,以为感冒了,发冷一直持续着,引起全身一阵一阵打战,接着,就出现恶心,当呕吐一次又一次吊起她的肠胃,让她倒海翻江时,她又怀疑自己得了肝炎。她去了医院,得到的却是比肝炎更可怕的结果,直到这时,她才将上述症状与两个月没来月经联系在一起。当她从医院蹒跚走出来时,觉得天昏地暗。街道上人影憧憧,男男女女都变成了瘦长的窄条,每个人的影子都长得出奇,汽车像扭曲的玩具一样东奔西跑。
    她神情恍惚地踏着不平的马路走着,懵懵懂懂地回到了北清大学。1970年春天的北清大学里依然有大字报栏,依然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之一,只不过冷清多了,原来在学校里折腾文化大革命的四届学生,六六届、六七届、六八届、六九届都先后分配到全国各地的农场、农村及工厂去了。留校的学生不过几十人,马胜利挤在了这几十人中间,留在北京的争斗比几年前当造反派头目更艰难。学校里的教职员工绝大部分下放到北清大学在江西及湖南的五。七干校去了,校园里空荡荡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清除完了,正在酝酿从今年夏天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母亲第一批下了江西干校,李黛玉自己被分配到北京远郊区农村插队。她不时跑回市里,栖居在原来的家中。马胜利紧跟着军宣队、工宣队在学校里管起了后勤,上百套人去室空的宿舍钥匙都在马胜利手中。然而,马胜利纵有天大的本事,却开不出一个让她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介绍信。没有单位的介绍信,做这样的手术和“反革命事件”也差不多。一个人非法地怀孕了,和政治上“自绝于人民”有同等危险。
    这件事像几吨重的大钢锭将一贯自诩强悍无比的马胜利压趴下了。他一条手臂架在桌子上,腰背佝偻下来,傻呆呆地盯着台灯光照下的红晕,因为失神,他的嘴唇厚厚地向前凸起着,好像没有精力将自己的嘴唇收拢一样,整个人都萎靡了。李黛玉将双手支在了大腿上,两肘八字向前,上身直直地端坐着,她早已恐惧过了,噩梦连篇过了,现在,她带着听之任之的冷漠看着面前的英雄,心中甚至浮出一点冷冷的恶意。你享受了,你就该承担,谁也别想光图自己快乐,这或许就是她现在的内心独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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