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翻来覆去的矛盾判断中,她的身体又一次凝固住了。一股小风吹过,小树晃动起来,人头也随之晃动。朱立红决定离开这扇窗户,脚却拔不起来,只有手是听话的,再一次使劲捶一下腿,有了疼痛感,才转身往回走。走过与大门相连的宽走道,再往前走,走廊两边又是一间间办公室,这里有一个个牌子,有军宣队、工宣队联合指挥部办公室,有军宣队、工宣队宣传办公室,组织办公室,还有专案组办公室,后勤办公室,这些门没有贴封条,尘土似乎也不那么厚,不是死门,但也无人办公,敲一敲,发出空空洞洞的声音。朱立红觉得自己像一个掘墓人,在空旷无人的地下墓穴中敲出声响。敲了两次,回声在走廊里嗡嗡响着,她知道不用再敲了,便匆匆走到顶端,这里有一个侧门,被木板钉死了,门把锈成一片褐黄。从门玻璃破碎的空洞向外望去,没有垃圾,也没有死人头,只有一派阳光,朱立红多少觉出了光明与安全。
她转身匆匆往回走,又到了与大门相连的走道上,向左就是大门,向右是第二排房。
照理,第二排房无需再看,一定更加旷无人烟,然而,她要证明自己的无畏,依然右转身朝前走,看到左右的走廊了。她想了想,向左走,走廊两边又是一些贴着封条或者没贴封条的死气沉沉的门,这条走廊里尘土更厚,墙角堆满了碎纸垃圾,这些碎纸和垃圾上也都蒙着厚厚的尘土,几个废弃的铁炉子靠墙蹲着,也顶着厚厚的尘土。走廊顶端也是一扇窗户,前面正是刚才在那个走廊窗户里望到一角的干枯的池塘。
不知被什么力量所驱使,她贴近窗户又往左一看,那棵枝枝丫丫的小树和树杈上悬放的人头又到她的视线之中。这次看到的是后脑勺,因为距离远一些,人头更逼真了。她看了又看,一个小癞蛤蟆一样肥硕的大蜘蛛在眼前爬过,她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几乎撞到一个蛛网世界里。墙壁上上下下布满了蛛网,蛛网上又落满了尘土,像一块块肮脏的抹布被绷紧着悬在空中,那个蜘蛛往上爬着,蛛网在它的重量下颤动着。它像一座座碉堡将一个个小蚊虫罩住,略停一会儿移开时,小蚊虫已经消失了,它走走停停地扫荡着网上的捕获物。大概它发现了朱立红凝视的目光,便在离朱立红眼睛很近的地方停住了,朱立红看不到它的眼睛,却知道它在和她虎视眈眈。朱立红这次没有用手捶大腿,转身就走了。
走到与大门相通的走道,她又坚持着将前面一段走廊走到头,两边依然是一道道死气沉沉的门,走廊尽头依然是一道被木板钉死的侧门。她扭转身用很快的步子往外走,探索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全部勇敢也用尽了。后面的尘土以及阴影像妖婆一样尾随追来,当她在宽宽的走道上向着光明的大门快步行进时,她觉得自己背后的衣服被抓住了一样,她用尽全力挣脱着冲出了大门,一股阴风从大门内像狼群一样扑出来,她几步踏到阳光里,狼群才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往教职员工宿舍方向走上几十步,扭转头就能看见隔着玻璃看见的小树和死人头,她决定不受这个折磨了。
这时,她忽然看见那边教职员工宿舍区走来几个人,让她高兴的是,这几个人显得挺正常挺明朗。她立刻觉得校园里的空气真实了一些,两条腿不再有沉得拔不动的感觉,她甚至准备好了笑容,准备和他们打招呼。她猜到这是几位老师,她十分愿意重温一下回母校的亲切感。让她特别兴奋的是,在那几个人中还出现了一位穿军装的军人,是不是北清中学军宣队?这样,她今天的外调任务就有了眉目。那群人慢慢走近了,她和他们在越来越近的距离中相互辨认着,为首的一个身材袅娜的女老师披着一头漂亮的秀发,面孔上似乎有几道淡淡的痕迹。再走近了,朱立红看到对方睁大了眼睛,她自己也睁大了眼睛,那正是米娜。米娜脸上的伤痕像是浅褐色的彩笔画下的淡淡的痕迹,眼睛十分明亮,容光焕发。那位军人跟在她身后,朱立红认出了他就是北清中学两年前军宣队的负责人范排长。
朱立红犹豫着迎住了他们,米娜站住了,她身后的范排长也站住了,再后边,还有两三个男女老师也站住了。从米娜冷冷的目光中,朱立红陡然醒悟到她今天在北清中学寻找亲切感的愿望多么可笑,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曾经领着红卫兵将整个学校的“牛鬼蛇神”剃了阴阳头,也忘记了自己曾举起皮带第一个抽打了米娜。然而,她现在有工作在身,她必须完成任务。她走上两步,对范排长说:“范排长,我今天来外调。”范排长神情端正地站在那里,眯着一双水平的眼睛,指着米娜笑着说道:“有事,你问他们吧。”朱立红问:“您不是军宣队负责人吗?”范排长笑着回答:“过去是,现在不是了。”朱立红问:“现在军宣队谁负责?”范排长回答:“我早就回部队了,你问米娜老师吧。”朱立红不得不将目光转向米娜,她问:“现在军宣队、工宣队谁负责?”米娜说:“他们现在都不在。”朱立红问:“他们撤走了吗?”米娜冷冷地垂下眼,回答道:“没有。”朱立红问:“他们每天来上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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