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太阳在天空留下的遗产消耗怠尽之后,黑暗便像乌云一样落满了大地。一片黑暗中,金黄色的麦子和绿色的玉米地都成了深浅不同的黑灰色,只有大沙河的河水闪着片片微光。
身后传来踏滚石头的轻微脚步声,朦胧中看见一男一女从身边走过,他们前后张望了一下,就沿着缓缓下坡的河滩走下去。走了几步,又站住,两个人的背影在天空中成了一幅剪影。
听见女的说:“咱们还用过河吗?”又听见男的说:“当然要过,在这儿不安全。”女的又左右张望着说:“这儿不会来人的。”男的说:“怎么不会来人?干校里像咱们这样的有好几十对呢!”女的说:“万一撞见他们怎么办?”男的说:“互相躲着呗。”看见男的牵着女的踏响着石子走下去。离水近了,鹅卵石更多了,踏滚石头的声音也更多了,看见他们弯腰脱鞋,将裤子挽到了大腿根,手拉手哗哗地趟着水向河对岸走去。天空中一牙微弱的月亮照着两个黑黑的人影,远远看见两个人影弯下腰,可能正在穿鞋,又影影绰绰看见他们沿着河滩的上坡向前走着,偶尔踏滚石头的声音传来,让你辨别出此岸与彼岸的距离。两个人影上了岸,听到远远地趟动麦浪的声音,在一抹暗灰色的麦浪上面,隐隐约约跳动着两个极稀薄的黑影。最后,趟动麦浪的声音听不见了,跳动的黑影也消失了。
胡象木然地坐在黑暗中,这一男一女不是夫妻,却各有夫妻。男的叫赵本,女的叫李艳梅,两个人都是自己在干校的邻居。看见这偷情的一幕,他为自己感到悲哀。女儿死了,他悲痛,然而,活着的人们还在寻找着各自的快活。身后远远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他凝神谛听着,朝那里看去,几点灯火闪烁着,正是小监狱的方向,今晚不知又会突击审查谁?
一个干校,一二百人被关起来隔离审查,剩下的人还顾得上去滚麦地。他不禁摇了摇头,却并不明白自己摇头的含义。女儿死了,自己还坐在河边活着,还要用笔肢解女儿,人活到这个地步,还能说什么呢?
很晚很晚他才回到宿地。林秀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说:“我以为你也自绝于人民了呢。
你再不回来,我都要报告军宣队了。“胡象什么也没说,拿起脸盆去找水洗涮。等他洗完回来,就只有睡觉了。这是一间孤立的大房子,原是村里的临时库房,白灰墙,青瓦顶,现在住着干校的三家人,他们住在中间,左右各一家,之间只用草席墙隔开。草席墙只有一人多高,离”人“字形房顶还有很大距离,所以,只是隔开了视觉,并没有隔开听觉。三家人住在里面,一年多来已经无法做到”家丑不可外扬“了,有时碰到一起也会相互笑着揶揄:”咱们三家是大杂烩,烩到一起了。“每家倒是都有一盏自己的电灯,都有一扇自己的门。
当胡象回到自己的房间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女儿的床空了。房间左面顶后墙是自己的床,右面顶后墙是妻子的床,右面靠门口的是女儿的床,从此,女儿的床就只有象征的意义了。他躺下,拉灭了灯。林秀芹在黑暗中问了一句:“这么晚你去哪儿了?”他不耐烦地回答:“哪儿也没去。”他仰望着黑暗的房顶,左右两间房都亮着灯,灯光照亮着共有的房顶,映得中间这间房也有些微亮,草席墙也丝丝缕缕地透着光,听见左右两家邻居都在压低声音说话。右边那家是女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去哪儿了?到处找不到你。”听见刚才黑暗中过河的赵山支支吾吾回答:“我去找纪政委谈话了。”女的问:“纪政委就和你谈这么晚?”赵山说:“你不信,明天去问他。”女的说了一声:“我吃多了。”啪地一声把灯拉灭了。左边那一间房是男的在问:“你今天晚上哪儿去了?”听见女的反问:“你去哪了?”
男的说:“我在小陈他们屋打牌来的。”听见刚才趟河滚麦地的李艳梅挺厉害地说:“我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还来问我去哪儿了?”这回是男的涎着脸说:“好了好了,就算我问多了。”
接着,啪地一声也把灯拉灭了。黑暗中,三家六口人都在呼吸同一个房顶下的空气。
胡象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妻子林秀芹像拉笛一样打起了呼噜,那呼噜搞得他更加无法入眠,他索性盘腿在床上坐起来。窗外有一点月光射进来,照亮了打呼噜的人,一张惨白多皱的面孔压着蓬乱的头发辛苦异常地躺在那里,丑陋地张着嘴呼吸着,发出一阵一阵的呼噜声。那呼噜也打得十分辛苦,常常像是一口痰卡在嗓子里一样,很困难地喘着,紧接着就是一声尖利的拉笛声,她想必又在今天的批判会上激昂慷慨地发言了。想到这里,胡象不由得生出一丝极为轻蔑的厌恶,甚至有了希望妻子死掉的念头。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种仇恨,便穿上裤子,趿拉上鞋,站了起来。他用手拨弄了一下林秀芹的头,说道:“别打呼噜了,弄得左邻右舍没法睡。”妻子像受惊了一样,哆嗦了一下,翻过身去。胡象拿起一把扇子,拉门走到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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