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胜利此刻更觉出屋中的闷热,呼昌盛这间房靠边,外墙朝西,用手摸着烘热,一下午的日晒还留在上面,看见呼昌盛瘦削的脸上挂着一串串汗水,马胜利也便觉出自己的前胸后背早已湿透。他现在惟一的想法是赶快结束这个谈话,跑到外面吹吹风,然而,他必须在这里得到一个可以汇报的成绩,便又问道:“谈一点你的新认识,不要老提条件。”呼昌盛眯起眼看着马胜利,竭力使自己的目光射得远一点,达到马胜利的面孔。他说:“我的新认识就是自杀不对,我要坚持活下去,有什么罪认什么罪。”马胜利问:“你还有哪些问题没有交待?”呼昌盛垂下眼说道:“我能说的都说了。”马胜利追问了一句:“不能说的呢?”
呼昌盛说:“不能说的就是没有了。”马胜利看了看门外,提高嗓门说道:“你一定要坦白,要把一切能说不能说的全说出来。”呼昌盛说道:“我总不能瞎编吧?”马胜利说:“谁让你瞎编?让你一是一二是二地老实交待。”呼昌盛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说道:“我再说,说什么?再说下去,全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了,这样的材料他们敢上报吗?他们连问都不敢问。文化大革命哪件事不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指挥我们干的?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马胜利看了看房门,立刻打断这个危险的话题,他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可没让你开枪打死工宣队吧?”呼昌盛瞪起眼说道:“‘文攻武卫’不是江青提出来的?”马胜利立刻挥了一下手,说:“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这些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呼昌盛一下泄了气,说道:“我要能学成你这个样子就好了。”马胜利问:“你还有什么新认识?我这就要走了,还有其他事。”呼昌盛眯起眼,一片鬼火憧憧地说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还是感谢你来看我的。”马胜利说:“往下说。”呼昌盛说:“听说胡萍在他父母的干校自杀了,也不知是不是真的?”马胜利朝后看了一下,低声说道:“不知道,可能吧。”他其实早已知道胡萍自杀的确切消息,这在北京早已不是新闻。呼昌盛叹了口气,说:“我还活着,被我牵连的人倒已经死了。”马胜利说:“被你牵连的人不光是胡萍一个人,所以你一定要尽早坦白从宽。”呼昌盛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不坦白是从严,坦白也不会宽大,这我早就明白。”
马胜利和呼昌盛谈完后退了出来,军宣队老周又用大铁锁将门锁住。当他们走到包围这排小平房的铁丝网门口时,两个执勤的军人向老周举手敬礼。老周对马胜利说:“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和他们交待一下工作。”马胜利点点头。走了一段路,他放慢脚步,应该先在脑子里整理出汇报的内容,好让汪伦感到满意,也应该证明自己不仅坚定,而且有用。他回头看了看那排隔离审查的牢房,在暗蓝色的夜空下,那盏孤零零的路灯很亮地照下来,灯光照亮的恰恰是铁丝网转圈围起来的地方。路灯是个几百瓦的大灯泡,在夜空中像个无比光亮的和尚头,那一排红砖平房像儿童搭出的积木,傻傻地排在那里。在铁丝网圈起的一圈光明中,老周正和那两个军人指指点点说着什么。放眼铁丝网周边的地方是越来越深的黑暗,更远处是浓黑的田野,隐约可见极远处农村稀疏的灯光。
他朝前走去,前面就是干校大片的宿舍区,一条直直的土路稀寥地亮着几盏昏暗的路灯,路两边是一排排土房,也都亮着朦胧的灯光。远远望去,一抹矮山在田野上乌云一样卧着。刚出牢房觉得凉快一些,没走几步,又觉出十分炎热。白日里晒得大地无从躲藏,夜晚,大地把炎热发泄出来,这个世界没有耐劳耐怨的事物。他正走着,迎面有两个人散着步走过来,一个矮胖的老太太,一个脸像葵花子一样尖瘦的年轻人,走近了,居然是茹珍和江小才。看到马胜利,两个人站住了,马胜利想起江小才曾是茹珍丈夫李浩然的研究生,便不觉得奇怪了,他也站住了,知道这场谈话是不能逃避的。
茹珍仰着一张浮肿而多皱的面孔直愣愣地看着马胜利,开始语无伦次地说起来,说到工宣队,说到北京,说到干校,说到劳动收获,说到清理阶级队伍的互相揭发,也说到李黛玉。马胜利早在北京就听说茹珍在干校有些精神失常,便急于结束这个谈话,然而,茹珍却不时伸手抓着他的衣服说:“你们要看我的表现,我的表现在天天进步,我努力,我进步,我要见汪队长。我和李浩然天天划清界限,我热爱劳动,热爱斗批改,我要冲锋陷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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