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一次看了看前后左右,稀疏的路灯照着这段路,路边的树阴阴蒙蒙地笼罩着,雨均匀地落下来,给每一棵树淋浴着。远处几栋楼房像荒无人烟的峭壁一样,西校门的红大门像是《红楼梦》的故事坐落在雨中。扭头再看这排平房,一个个窗户都黑着。他把车停下了,迅速来到门前。这是两扇对开的木门,涂着铅灰色的油漆,他迅速摸出一张传单,掏出胶水往门上贴,想到明天在这里出现传单的戏剧性效果,他的手激动得有些打抖。门有些活动,当他往上贴传单时,微微有些响动,然而,他的动作很轻柔,和风吹过来的响动不会有什么差别。传单贴好了,与人的视线一样高低,明天一来人就能看见,这一定会让马胜利及整个北清大学的头脑们暴跳如雷。他得意地露出微笑。看到传单一角还没有贴严,便又伸手轻轻给着压力,将它贴好。正在这时,门在他手的压力下突然被推了进去,他好像一失足落到深渊里一样吓了一跳。接着让他吃惊的是,门是从里边被拉开的,对方显然也没想到门口站着一个人,也像惊叹号一样睁大了眼。门檐上的灯光照亮了对方,他吃惊地发现,对方是李黛玉。李黛玉也在惊吓万分中认出了卢小龙,两个人互相直盯盯地看着,都怀疑自己掉在了梦中。
李黛玉转眼看到门上刚刚贴上的传单,她看了看卢小龙,又看了看传单,声音畸形地歪曲着:“是你?”卢小龙冷静地凝视着对方回答:“是我。”李黛玉再一次扭头看了看门上的传单,转过头看着卢小龙,问:“这都是你干的?”卢小龙冷静地看着对方,说:“是我干的。”李黛玉的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她显得比过去衰老了很多,憔悴的皱纹爬满了脸颊。
卢小龙说:“你看怎么办吧。”李黛玉下巴开始奇怪地搐动着,好像喉咙被卡住了什么东西一样,在努力把它吐出来。卢小龙又看了看李黛玉,说:“那我走了。”李黛玉垂下眼想了想,说道:“你等一等。”卢小龙站住了,李黛玉扭头向里面黑洞洞的走廊看了看,又转过头来上下看了看卢小龙,那张脸在吃力地变化着,像是高天滚滚的乌云在蠕动变化着图形一样。突然,她转过头朝黑暗的走廊里喊道:“马胜利你快出来,这儿有人贴反革命传单。”
卢小龙转身就走,李黛玉扑过来抓住他的雨衣。卢小龙回转身,一脚将李黛玉踹倒在地,转身就跑。马胜利从黑暗中冲了出来,看了一眼坐倒在地的李黛玉,又看了一眼门上贴的传单,看见卢小龙已从对面的路边推出自行车,他立刻吹响了哨子,卢小龙发疯一样往红大门骑去。
马胜利转身回到门里,摁响了联防警铃。卢小龙刚到西大门,门口的警铃已经响成一片,传达室里懵懵懂懂地钻出来好几个人,挡在了大门上半开半掩的小门前。卢小龙回头看见马胜利从保卫部里扑了出来,便调转身骑车往校园里窜去。当他发疯一样骑到刚才进来的北校门时,北校门的警卫铃声也在一阵阵响着,门口也懵懵懂懂地站着几个揉着眼的人,那个长了一双老鼠脸的尖瘦脸正在东张西望。卢小龙硬着头皮骑了过去,对方拦住他说:“去哪里?”卢小龙下了车,说:“我妈得了盲肠炎,我去叫医生。”对方说:“叫医生你怎么走这里?”他说:“校医院没人,我去黄村医院。”对方说:“黄村医院你应该从南门走,怎么走北门?”卢小龙知道自己说不清楚了,他突然推车向对方撞去,对方一下捂着裆蹲了下来,其他几个人扑了上来,他丢下车转身就跑。当他在雨中狂奔时,一伙又一伙人亮着手电从校园中包围过来。雨下得更大了,晃动的手电让人想到夏日里成群的萤火虫,最后,萤火虫围拢向一个中心,他无处可逃了,几十支手电指向他,将他放在了明亮的中心点上。他在耀眼的光照下睁不开眼,便垂下眼静静地站在那里。听见马胜利冷冷地说道:“原来是你呀,卢小龙!”
几天以后,卢小龙的反革命罪行以最快速度审理完毕,作为全国特大反革命案件上报中央,江青、王洪文、张春桥等人先后做了批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对卢小龙执行死刑的命令于1976年10月5日正式下达。当天,卢小龙就被从一般的牢房转到了死囚牢房,并给他戴上了手铐、脚镣,还将两个刑事犯与他关在了一起。
知道自己的死期已到,卢小龙形容枯槁地坐在死囚牢房的水泥地上。这是一间没有炕、没有床、没有一样东西的四壁空空的水泥牢房,只在房角放着一个木尿桶,牢门紧闭,门上有一拳头大的孔洞,从外面可以打开铁盖往里监视,门旁边有一方高高的铁窗,将笔直的光线放进来,阴冷空洞的死囚牢房便在这柱光线的照耀下有了清楚的光亮。午饭送来了,居然是油香喷喷的猪油渣炖土豆,卢小龙戴着脚镣手铐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纹丝不动,他知道这是对死刑犯的特殊照顾。一左一右陪着他的两个刑事犯赔着笑对他说:“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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