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外露出铁青的黎明时,远远的看守所大门传来一阵声响,有汽车的声音,铁门栓拔动的声音,还有一群人运动的声音,空气立刻紧张起来,两个睡眼惺忪的陪同犯人都激灵起来,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谛听着。过了一会儿,就有凶猛的脚步声来到死囚牢门口,大铁锁被打开了,铁门栓被拔开了,牢门哐啷一声被推开,听见有人高喝:“卢小龙,出来!”
卢小龙站了起来,两个陪同犯人也一左一右站了起来,夹持着他走到牢房门口。有人给卢小龙戴上手铐,又裹挟着他穿过暗黑的看守所院子,几经拐弯来到看守所大门内的一片空地上,胖所长背手站在那里,一片昏黄的灯光照着影影绰绰的人群。所长挥了挥手,有人把他的手铐摘下来,接着上来几个军人,抖开一条麻绳,将卢小龙双臂反剪在后,五花大绑捆了起来,一边捆一边使劲勒着。卢小龙被勒得呲牙咧嘴。听见所长轻声说了一句:“捆上七分紧就可以了。”最后,卢小龙被捆成一团,蜷缩地站在那里。所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说:“好好去吧。”他被丢到一辆卡车上,接着又有两三个被捆成一团的犯人被丢了上来,而后上来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军人押送他们。卡车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掠过北京郊区的村庄、树林及田地,路两边的树木鬼影憧憧地掠过,风冷而坚挺,卢小龙觉得黑暗中的天地很清爽。他想到了十年前的一个像这样暗黑的黎明,他和六七个人在圆明园的废墟上开过一个会议,那天,他们还看到了一对跑上跑下的小松鼠。
天亮了,他们被拉到一片荒凉的河滩地,周围有一道铁丝网散散漫漫地包围着。卢小龙被推下车,其他几个犯人也被推下车,他在等待最后的仪式,那肯定是被推到一个地方,然后响起枪声。然而,在一片嘈闹中,始终没有进入程序,听见全副武装的人员在那里说着、嚷着,还要等另外一辆车从另外一个监狱里拉来执行死刑的犯人,一同进行。在琐碎庸俗的等待中,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这片当做刑场的河滩地显出毫无刑场肃杀气氛的浅薄和平常来。熬了越来越长的时间,行刑的队伍显出焦躁和不耐烦来,更将死刑的严肃性破坏了,最后,他们干脆将卢小龙等几个死刑犯又推到车上,然后在车子四边的树荫下或站或坐等了起来。很长的时间过去了,太阳已经移过了头顶。又过了很长时间,当整个河滩地都被秋天的太阳晒得有些蔫软时,那边又一辆军用卡车拖着滚滚尘土急驰而来,又一批全副武装的人员推下几个捆成一团的死刑犯,这一下,萎靡不振的河滩地出现了有声有色的杀气。
卢小龙与六七个死刑犯被摁着跪立成一排,望着前面干枯的河滩和远处不成体统的山脉,他知道后面远远地已经有一排军人端起了行刑的步枪,他静静地等待着。后脑勺似乎被人揪住了头发,一阵嗡嗡作响的发麻,又像是长起了一堆草莽,扎得他后脖颈疼痛。
他永远无法知道,就在今天,在北京城内,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等人被捕。
就历史而言,“文化大革命”到此已算结束。
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想点什么,就像每次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想最后看一眼试卷一样,然而,在什么都来不及想的空白中,他接受了落在后脑勺上的沉重一击,眼前一片血红,接着便听到枪声。
他的身体轻轻一飘,知道自己的生命就此告终。
1999年1月15日一稿北京
1999年5月5日二稿北京
1999年6月12日三稿北京
一
作为老三届的一个普通成员,我曾亲历了“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又由于一份思想的执着,在“文化大革命”中曾努力地做过各种社会调查。近年来,有关这一阶段历史的更多资料、素材被逐渐披露、整理和出版,也有了更多的对“文化大革命”的讨论与研究,我对此也做了尽可能详尽的收集。
近二十年来,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写一部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小说。为此,我在艺术上尝试并探索过多种风格与手法,在思想上也做了相应的准备,曾经写下一份几十万字的“文化大革命大事剖析”的理论札记。现在,多年的夙愿总算实现了,我写下了这部《芙蓉国(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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