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母亲呆呆地坐在一边看她洗衣服时,她常常会觉得母亲比她还小。母亲的赞叹,常常让她生出特别从容的好感觉,好像这个五口之家她是掌管一切的主妇,在很多问题上母亲要听她的训导,好像卢小慧是她的姐姐。这种感觉让卢小慧觉得很有趣。每到这时,她就会像指使妹妹一样指使母亲,让她把肥皂粉盒递给她,让她再拿一个空脸盆过来,母亲总是心甘情愿地配合着。在这个家庭,面对两个非她所生的哥哥,母亲总有一种孤立感,她常常在女儿这里寻找更多的精神依靠,这一点卢小慧是明白的。
母亲又止不住发问了:“你说小龙会被定成反革命吗?”卢小慧用手臂撩了一下滑到额前的头发,说道:“这你就别多想了,想也没用。”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肥皂水中湿淋淋地拎出一件父亲的衬衫,看看领口的脏污程度,隔着光亮无意中看见衬衫口袋里有一块黑影,掏出来一看,是一个已被浸湿的信封。母亲在一旁问:“那是什么?”信封是对折的,铺展开,是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上面是父亲机关的地址。卢铁汉收,后面括弧中注释着两个字:私信。这是防止秘书拆封的方法。落款只有两个字:本市。母亲伸出手,说:“拿来我看看。”
卢小慧心中一跳,忙说:“挺湿的,你别上手了。”
她从信封中抽出一张信纸,打开一看,是一封没有抬头的信,内容很简短:“我的情况很不好,不知你听说了没有?这段时间我不能和你多联系,你也不必回信。周末的活动我从未对任何人讲过,放心。你忙,不用牵挂我。另外,听说小龙的情况也不好,你一定知道了。就这些,有机会我再设法打电话。娜”。卢小慧匆匆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说:“这是别人托他找一个老同事,字写得也不清楚,没多大意思。”说着,她把信纸放回信封,很随意地放在身后茶几隔板上的一堆报纸里:“待会儿我给爸爸就行了。”
母亲继续心事重重地看卢小慧一件一件地搓洗衣服。
衣服洗完了,漂洗干净了,晾好了,已经很晚了,卢小慧来到了父亲的书房。推开门,父亲正在写着什么,听见声音头也不回地问:“谁呀?”卢小慧将门在身后关住,说道:“是我,爸爸。”父亲正在信纸上写着什么,见女儿走过来,随手将信纸一翻,侧转身看着卢小慧。卢小慧把那封浸湿了的信轻轻放到父亲桌上,说道:“这是你衬衫口袋里的。”父亲浓重的眉毛跳了一下。卢小慧说:“我没让妈妈看。”父亲看着女儿,卢小慧又说:“我也没看。”父亲的目光落在了对折的信封上,他拉开抽屉把信放到了抽屉里,然后指着旁边的椅子说:“坐吧,小慧。”
父亲这一阵明显地衰老了,眼袋显得更囊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络腮胡几日不刮,黑乎乎的一片,高高的额头上横着深深的皱纹。卢小慧想了又想,终于下了决心,说道:“哥哥已经宣布绝食了。”
父亲身体微微一震,下巴抖动着,内心显然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卢小慧又说:“已经是第二天了,昨天开始的。”父亲说:“那他们今天还开万人批斗大会?”卢小慧点点头,没说话。父亲的目光显得浑浊而呆滞,过了几秒钟,他低头看了看刚刚放好信的抽屉,伸手把抽屉轻轻推上了,心情沉重地说了一句:“都是我没有处理好。”
听说父亲要带她去武汉,沈丽撅起了嘴,这么热的天,去武汉那个大火炉干什么?及至父亲有些风趣地说:“你还没听我把话讲完,我这次是带你去见毛主席。”沈丽先是一怔,继而知道这不是玩笑,又感到万分惊喜。在中国,能见毛主席大概是最令人兴奋的事情了。
父亲非常自豪地说道:“这个节目怎么样,满意吧?赶快准备,今天就走,今天就见毛主席。”
能给女儿带来如此好的礼物,他显然十分得意。母亲瞟了父亲一眼,说道:“到了那儿,要多听毛主席讲话,不要又像倒水壶似的说个没完。”沈丽笑了:“这个爸爸懂,又不是到别的地方。”
他们乘飞机下午两点多就到了武汉。一下飞机,就有小轿车把他们接到了毛主席的驻地。一路上,沈丽被一种强烈的兴奋所充溢,她发现,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事情在她的视野之外,对她具有神秘的刺激力。看出父亲也为这个会见所兴奋,并且还略有些紧张时,她就觉出自己的兴奋尤其可以理解。他们被一些人迎接着下了车,她挽着父亲的手臂走进毛主席下榻的宾馆。毛主席正倚在宽大的沙发里和几个人说着闲话,看到沈昊,毛主席站起来伸出手,父亲连忙摆脱沈丽的扶持,两步上去双手握住毛主席的手。沈昊和毛主席几乎一样高大,然而,从父亲的背影可以看出,他的高兴带着平日少见的诚惶诚恐,这种拘谨和激动尤其博得了毛主席的和蔼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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