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国(72)

2025-10-10 评论

    卢小龙说:“我抗议对我的迫害,我宣布从今天开始绝食。”
    “吃不吃饭还不由你?”络腮胡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将房门重重地拉上,吱吱嘎嘎地插上铁门栓,哐当一声上了锁,又哐里哐当地晃了晃。听见他们踏着杂草的脚步音,停下来试水龙头的声音,水龙头哗哗地开大了,又拧住,络腮胡说:“拧不紧了,垫圈老化了,就这么着吧。”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接着是嘎吱嗄吱打开院子大铁门的声音,关门的声音,一边旋转一边插铁门栓的声音,最后是上锁的声音。听见铁锁在铁门上拍响了两下,表明检查完毕,便无声无息了。
    卢小龙开始绝食。
    中午,来了三个膀大腰圆的男学生给他送饭:一个馒头,一碗菜。问他上不上厕所?
    倒不倒尿桶?洗不洗脸?卢小龙坐在地铺上一动不动,他让他们把馒头和菜拿回去,并重申了自己绝食的行动。他们说:“吃不吃是你的自由,送饭是我们的任务。”三个人撂下碗筷走了。
    门一上锁,就是一个封闭的空间,四面连窗都没有。好在铁门上下都不严,贴地有半砖的空隙,上面也有缝。屋里一关灯,便能看见白晃晃的光从外面渗进来。当阳光从门上的缝隙直接照进来时,在黑暗中劈出一个斜面,空中的灰尘在这片光明中栩栩如生地发亮。
    凝视着这片阳光中飞舞的灰尘,让人想到宇宙的亿万星系。
    到了晚上,院门又哐啷哐啷响起来,开院门,关院门。脚步声,杂草被踏倒的声音。
    卢小龙在黑暗中坐着,先看见门缝下面几双穿球鞋的脚,六只脚就是三个人。铁锁哐啷哐啷打开了,门被推开,在夏日白亮的黄昏中,又是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大学生给他送饭来了:一个窝头,一些咸菜,都在饭盒里。卢小龙指了指地上的碗说:“中午饭还在这里,都拿回去吧,我已经宣布绝食了。”他上了厕所,到水龙头洗了脸,打了半盆水,又回到5号库房里。三个大学生相互看了看,一个剃着小平头的大眼睛男生说道:“饭盒、碗我们都留在这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绝食后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开始了。既然是绝食,就一定要经过长时间的坚持才能取得成效,首先应该保存体力。卢小龙用饭盒盖舀着脸盆里的清水喝了几口,把口腔、喉咙以及食道、胃润湿,然后静静躺在房角的地铺上。库房的地面稍有些坡度,向着门口方向略有下坡倾斜,可能是为了冲洗时排水方便。他看着门上门下透进来的光亮一动不动。一旦躺下,景物也便发生了变化。库房很空旷,水泥房顶硬硬地罩在头顶,黑暗中能够闻见水泥的味道,空气中更多地洋溢着院子里飘溢的杂草气味。眼睛贴着地面望出去,看见一片墨绿色的杂草。那条刚刚被脚步趟出来的小路使他的视线得以延伸,迤迤逦逦地看到院子中央的水池。水龙头在水池边立着,虽然看不到水龙头,却能看到不停流淌的细水柱飘飘曳曳地挂着。偶尔一阵微风吹来,细水柱便散开成为风中垂柳般的线条。飘来摆去的水线往往飘到水池外边的草丛中,同时断了流落在水池中的细细的滴嗒声。
    天渐渐暗下来,门缝泻进来的光明越来越微弱,院子里的景物也越来越模糊,黑暗像巨人一样陌生地矗立在面前。在一片沉闷的阴森寂静中,耳中嗡嗡作响,他感到耳膜的压痛。正当他在形而上的精神困难面前寻找力量时,形而下的问题出现了:黑暗的恐怖压迫被庸俗的蚊子骚扰取代。他这才想到,在这个杂草包围的库房里过夜是多么难熬。他决定拉开电灯,那样也许好一些。
    当他拉亮墙上那盏横探出头的电灯后,发现微弱的灯光一点不能使蚊虫有所收敛,这群饥不择食的蚊虫无论怎样用手挥打,都毫不退却。他想到,电灯的作用大概是把院外的蚊子都吸引到房子里来,那太可怕了。于是,他把那床又脏又破的被子拆掉,关上灯,将整条被面罩在身上。
    他用脚和胳膊将被单绷成一个布棚。听见蚊子在布棚外嗡嗡地叫着,觉出了牢房生活的艰难。夏日炎热,捂在布棚中自然十分闷热,他却只能偶尔扇动一下,让棚里通一通风。
    稍一不慎,就有蚊子钻进来,在布棚里嗡嗡乱转,不顾死活地叮在自己的脸上咬开了。这时,他就必须非常狼狈地重整山河。这样熬到后半夜,他实在撑不住了,在朦胧中睡去。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