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齐景芳轻轻穿过尖顶彩窗投下的那片光影,走出主祭台一旁的边门。屋后是个花园。
齐景芳不知谢平干吗要带她上这儿来。
“想找神父仟悔?做坏事了?”她轻轻笑道。但她喜欢这一路沉默地走,喜欢这沉默中无声的交流,喜欢他给她别上那幽香的花,喜欢他今天的沉静,深邃。他没回答她,只是看着她c齐景芳今天换了一身素净的衣服。浅色的衬衣领子翻在藏青色毛衣外头。白袜子。圆口黑布鞋。领口上还别着支钢笔。‘你今天真好看……“他说。不等她红起脸啐他,他又真诚地说了句:”真的。认识你十五年,我还从来没想过,你到底好看不好看……坐吧。“他们在平房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阳光移到了他们的脚上,照着她的白袜黑鞋。
“昨天晚上,我真不想再离开你房间,真想求你别让我走了……真的……我从来没这么过……没有那么强烈地希望一个女人来收留我……”他毫不困难地突然这么告诉她。她反倒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得低下头,轻轻把脸贴住了他肩头。他一动不动,由着太阳把暖洋洋的光线移到他俩的腿杆上手背上。矮围墙还没全垒齐;越过墙的缺口可以看到外头一方方生机盎然的麦田,笼罩在被阳光蒸腾起来的水汽中。远处的地平线上,一簇簇高树攒拥,掩蔽着农宅的草房瓦房。新楼旧楼、砖墙上墙。鸦在竹林里悠游地叫着:‘布谷谷——谷,布谷谷——谷……“湿润的泥土的气息真能醉了人。他娘的。永恒……就这么死去……就这么活着……他真想喊叫。‘我要走了。“他告诉齐景芳。
“上哪儿!”齐景芳抬起头。
“回羊马河,取我的手续。”
“秦嘉姐没来通知……”
“我不能等了。石破天惊,孙猴子要出世了……”他一把握住她温软的小手,
“我昨天真丢人。这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你给我作证。昨晚回去,我半宿半宿睡不着。天哪,我就那样倒在一个女人的怀里,像一个要奶吃的孩子哭着,哆嗦着,我谢平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不就是在骆驼圈子待了十四年吗?不就是有人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这一拨子已经完蛋个屁了吗?想来想去,这十四年,大方向,我没错。镇华说得对,连沙皇时代的民粹主义者,都还提倡到农民中间去为农民服务嘛。我们上过当,受过骗,干过蠢事。谁年轻时没‘蠢’过?耶稣圣明,还上了犹大的当么!固然不错,我一事无成,已经三十三岁了。但不就是三十三岁吗?还不是四十三。五十三、六十三嘛!我起码还有四十年好活么!这十四年,算交学费。操他妈的,有什么哭天嚎地的?!再不能像镇华那样乱了自己阵脚。再不能出第二个计镇华……”
“取了手续你上哪?”齐景芳急急地问道。
“想通了,提上劲儿来,上哪都一样。想不通提不上劲儿,请你上人民大会堂,不也得跪着往里爬?!”
“再待两天。行吗?再陪我待两天,我们一起走……”齐景芳十分艰难地说道。她不能再把话说得更袒露了。她只能说到这一步了。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委婉的恳求里已经表达得够清楚的了……她双手撑住冰冷的台阶,低低的垂下头,耸尖了两只肩膀,让刘海儿和鬓发都耷落下来遮住自己烘烘地烧热的脸颊。由于期待、由于羞赧、由于激烈的自制,她全身竟像热病中的寒战似的抖栗起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她才觉出谢平跟木人似的坐着,一动不动,同样拿两只手去撑住身两边冰凉的水泥台阶,拱起腰脊,侧过半拉脸,定定地望着自己。她便忍不住地一头扎到他怀里,呜咽道:“我只要你两天……”
谢平既没推开她,也没楼起她。这些天,他自然早觉到了齐景芳对他的种种的好,但这些毕竟到来得太迟了。他得尊重这十四年给他俩造成的种种既成事实。特别是昨天自己在镇华事件的冲击下,流露出恁些脆弱和歇斯底里之后,他开始警惕自己。如果自己还要争取一个新的十四年,二十四年,就不能允许自己感情的防线再出现一次溃败的缺口,决不允许自己再软弱。不能了!已经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多余的精力,让自己节外生枝地去陷入某种“无端‘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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