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平大约摸估算了一下:“那就不是两三年里挖得出来的。”
“工程量,老赵算过了。六年。”
“免了我子女校的差使!”
“轻闲死你!”老爷子笑着叫道:“一早一晚那工夫你干啥?子女校那一摊,你还得给我捎上!”
谢平笑着想了想,答道:“行!”那渠道底宽八十厘米,口宽三米一,深三米。走的那地段,二米六七往下,全是黑黏土。腥臭。跟糖稀似的粘锹。难往上甩的。站在渠底里,不靠点过人的臂力,咋弄也甩它不到渠帮上去。这十个人自然是老手。全是新生员。不慌不忙。在身前挖个小垱。蓄半挡水。下锹前,先蘸湿锹头,再一脚踩住,“咕卿”一声剜出一块,撤右脚,猛拧腰,一弓一蹬斜起锹,带送带转往起抛。一天干下来,衣服裤子上溅住点泥巴的都算不得好手。
第二年,赵队长死了。死之前的五六天,也怪,突然不拉血了。竟然还能下地走动。他便让建国赶上毛驴车,驮起他,到挖渠工地上转去。看好下午五六点钟光景,早过了那阵懊热的劲头。黄黄的太阳歪到一边便见红。叫阿尔津山下那面大漫坡上两棵孤高的胡桐树,神出老长的阴影。工地上,那十个新生员全收罢工,走了。谢平在量工方,给每人记成绩;尔后擦洗铁锹,坐在高高的渠帮上,卷棵烟,吸着,独自待一会儿,送那西去的太阳进老风口。
赵长泰慢慢爬上渠帮,虚汗儒湿了他稀疏的额发。他没让儿子搀扶,只是叫他守着毛驴车,等在渠下。
谢平扶着赵队长,在渠上慢慢走了一段。
“要挖六年,耐得下心吗?”赵长泰问。
“反正不干这,就干那。总得干一样。六年、七年,对我都一样。”谢平答道。
“自己有什么想法?”
“自己?没有……”
“真没有?”
“从五号圈出来,我觉得哪儿都是天堂。”谢平眯细了眼,瞅瞅西天的火烧云,
“……哪都一样……”
“挺满足?”
“……”谢平不回答。烟草大劣。嘴里发苦。他用力啤了口唾沫。
“为什么不吭气?”
‘你们不就是要我这个样吗?“谢平用铁锹挑起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狠狠地朝渠对崖一只蹲在洞口傻看的上拨鼠拍去。卵石砸在离土拨鼠几厘米的地方,吓得它出溜一下,缩回洞里去了。
“那么,是我们让你产生了这种混账想法?”
“如果这么想的就是混账东西,那么我周围……这号的混账东西就太多了。”
“谢平,我是决计看不到你挖成这条渠的了。也许明天……也许明年……说不准在哪一个倒霉的早晨,或许夜晚,我就‘塔尸郎’了。我今天能出来走走……可但凡我那不争气的屁眼又闹腾起来关不住门,我就又不知到哪天才能出来再见天日。我总是放心不下你……”
“我……好说。土拨鼠。给个拳头大的洞口,就能猫里边窝一冬……”
‘你是土拨鼠吗?你在青年班那会儿……“
“别再说那些了!”谢平叫道,咬着牙。他怕听见那些。怕人再提青年班。
“别说?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要问我为什么?“谢平叫道。
“你害怕回过头去看自己。不敢回头去算自己的账……”赵长泰不想放过他。
“我求求你了。我没有过去!”
“瞎话。”
“就算它是瞎话。全是瞎话。瞎话。瞎话。瞎话——”谢平早就想这么嚷一嚷了。今天,他总算嚷了出来。
赵长泰抿住了嘴。从在试验站那会儿,他就看中了这个小年轻。有股子刚劲儿,憨气。俗话说“南人北相,北人南相”,准有出息。他看这个上海来的娃子身上就有股北方人的火性子。赵长泰明白,自己得罪了羊马河几个头头,但凡一天不调离羊马河,他们决不会再让他抬头。而一般情况下,他们也是不会放他出羊马河地界的。他希望有成千上万个有文化的年轻人到这偏远的地方来。希望他们比他聪明,比他能于,比他有眼力,会折腾;终究能支撑出个局面来。他觉得场里那些人把他调去给这帮青年当“教师爷”,算是他们“失策”。他暗自高兴,决心在日久天长的厮磨中,把自己一二十年来的许多教训慢慢教给他们。他恨谢平耐不住性,燥热,急于去场部;也恨自己没能说服得了这小子,白叫他栽恁大个跟头。他曾料想自己后几年不会太太平平,但没料到这么快就不得不离开这帮年轻人。慢算算,自己没多少日子能待在这活人中间了。师部大医院的药方也止不住自己的“屁股眼子”,他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一个人能有多少血,经得起这么厨?!自己撒手走了,这地球还照样转,这太阳还照常东升西落。但……但……但什么呢?此时此刻,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向谢平说说今天特意上渠帮来找他的原委。能对他说:“傻小子,我这是跟你‘临终告别’呢!你还倔个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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