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鲰荛宣布这个结论时,谭宗三手里正拿着一把割纸刀,居然一下戳歪了,戳到了旁边的一只果酱碟子里,又从果酱碟子里滑到小圆桌上,把那块老漂亮的而又老老式的圆桌布划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并深深地扎进桌面里。
基本情况是,谭家在全家举迁。进驻崇善里之前,还曾有一位先人到上海来谋生过。但他最终没能在上海站住脚,无奈又离开了上海。当时他借住的不是崇善里。当时他连崇善里那样的房子都租不起。而正是这位以失败告终的先人却活过了五十二岁。而且有迹象表明,和这位先人同时代的谭氏家族中还有其他一些男性族人也活过了五十二岁。
精彩!!
太精彩了!!
“证……证据呢?证据在哪……哪里?有(口伐)?这个……有(口伐)?”谭宗三激动得连话都说不连贯了。
汽车在大门口已经发动。他立即把周存伯张大然陈实统统叫来,立即驱车向西区驶去,一直开到丁香花园,向北。向西。再向北。东诸安浜。西诸安浜。安西路。快到苏州河但还没到苏州河;已经听到火车叫但还没过铁路。碉堡。老式水塔。铁丝网一段段生锈。骄阳如火。一小片竹林后头出现两小块弥漫着清新的浓郁的大粪气息的农田。两辆汽车紧相尾随着钻进一条高低不平的大弄堂。弄堂里全部是平房,还有不少草棚。木板棚。或者在用竹蔑编成的墙壁外头涂一层烂泥和石灰。小菜篮头晃来晃去。女人们赤脚穿套鞋,不停地你起我落,神直或弯下肥厚或孱弱的腰肢,从一口石砌围栏的水井里提吊一桶桶冰凉的井水。反复漂洗床单尿布和青菜豆芽和马桶痰盂罐。任凭卷过或没卷过的前刘海在各自的额头上拂颤抖动。而总有那么一两棵开满了浅紫色花朵的桐树耸立在她们的身后。很高大。五月再看槐花。
走进一个黑篱笆门。推开一道五开间的老式瓦房房门。
鲰荛告诉谭宗三,谭家的先人不姓谭。
“姓啥?”
“姓洪。”
“搞啥摘!”
“侬想听(口伐)?想听,就不要打断我的话。不想听,就算数!”
“想听。想听。当然想听……”
116
这位姓洪的先人,大名“兴泰”,小名“驼背”。细算起来,洪兴泰是谭宗三祖父的曾祖父。也就是谭雪俦曾曾祖德麟公的祖父。鲰荛还掌握了这样两个并非不重要的情况。一,不仅这位洪兴泰活过了五十二岁,而且他的儿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亲也活过了五十二岁。二,能不能活过五十二岁,跟姓什么没有关系。因为这位洪兴泰的儿子、也就是德麟公的父亲当时已经改姓了谭。但他故去时也已六十有七。而且跟职业没有关系。比如洪兴泰在上海做过“红铜工”、后来给他未来的丈人老头看中,出钱让他去盘下一家倒闭的铁工厂,做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铁工厂老板。后来又异想天开要做铁业技工学堂(他自己斗大的字不识两担)校长。从铁工厂赚来的一点钞票全部赔进这个技工学堂里,最后还欠了那些教员六七个月的工资,被大家联名告到县里。知县追查下来,他只好躲出去。等风头已过,铁厂早被查封检抄干净。他只好又到王家码头陆生记药局做了几个月的“学徒”……等等等等。而这些由他做过的职业,谭家后来的子孙也不是一个都没做过。洪兴泰做时,活过了五十二岁,而轮到子孙们做时却活不过五十二岁,这原由当然不能归结到“职业”上。
那么,能不能归结到后来谭家门里不少人都做了官这一点上?从德麟公起,谭家一个明显的变化是,进入仕途的大为增多。德麟公最亨通时曾做过安徽道台。但谭家人仕,并非从德麟公首起。最早的一位,还当属他的父亲,也就是第一个改“洪”姓为“谭”姓的那个先人。他后来汲取父亲洪兴泰一生惨痛的教训,决心弃商从政当官。甚至痛下决心,改“洪”姓为“谭”姓。但他依然活过了五十二岁。
这说明,当官,也不一定活不过五十二岁。
“那么,谭家人到底是因为啥才活不过五十二岁的?这原因侬查清了没有?”谭宗三急问。
“腥,搞了半天,侬只是告诉我伲,谭家的先人姓洪不姓谭啊?这有啥实质性意义?”陈实端起茶杯,抿了口冷茶,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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