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伯马上笑道:“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怎么可以把大然陈实算作外头人呢?我只是想讲……不管查到啥情况,一定要先跟我通气。我们两个先来梳理权衡一下。因为事关宗三本人,有些情况怕是不能扩散出去的。不能不慎之又慎……你说呢?我没有其他意思。”
同样聪明过人的鲰荛会意地微笑了一下,便默允了存伯的请求,不再追问。说话间,已到吃晚饭时间。三月推门进来问:“周大哥是请我出去吃馆子呢?还是亲自下厨,为小妹我露上一小手?”鲰荛忙说:“三月!周大哥到我伲家来做客,侬不请他下馆子,反倒来敲他竹杠!有这种道理喻?”周存伯忙摆摆手,说:“走走走。今朝我请客我请客。”三月忙要去换衣服,却被半年一把拖牢,说已经约了钟医生去他家看病,没时间下馆子了,还是在家里随便弄一点蛋炒饭吃吃就算了,以后再讲。三月不高兴了:“喔哟。又是蛋炒饭。蛋炒饭。侬除开蛋炒饭还有别的名堂经(口伐)?”但鲰荛就是不愿下馆子。存伯也只好笑笑,当然不会留下吃他的蛋炒饭,便匆匆走了。三月撅起小嘴数落她阿哥:“我晓得侬啥阴暗心理。侬就看不得侬这几位朋友待我好。他们又没有跟我去开旅馆。侬吃啥醋啦?!”“瞎三话四啥。啥开旅馆吃醋?侬懂啥叫开旅馆吃醋?!我吃侬啥醋?!”鲰荛脸微红,忙喝斥辩解。“我不懂?哼。侬不要再把我当洋盘(笨蛋)了。我的事侬样样都要轧一脚。现在阿爸妈妈都不管我了,侬倒管得那么起劲。侬做啥啦做啥啦……”三月跺着脚连连喊叫,尔后便撅着嘴拿起一本一八八六年版的《NuttallsStandardDictionary》回自己的房间去了。留下鲰荛,独自一人在窄小的客厅里无奈地想半天,最后只好走过去,轻轻敲敲妹妹的房门,说道:“走呀,走呀,我请侬去吃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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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鲰荛家,周存伯并没有马上回自己家。找了一家小饭馆,吃了一碗鸡鸭血汤。二两锅贴。二两五加皮。三四块油煎臭豆腐干一小碟血血红的辣伙酱。看看天色阴得厉害,云头越来越厚,赶快又叫了辆出租。等车开到法国花园(复兴公园)门口,天上便落起小雨来了。他叫司机放慢速度,走吕班路环龙路马斯南路,绕一个大圈子,又重新开回到法国花园门口。停下。司机以为这位“老兄”要等啥女朋友。却只见他只是萎缩在车后座阴暗的角落里,遥对着马路对面一家糖果店的铁皮招牌发呆,不等雨真正落大,折起身,便叫走。去老西门。老西门在法国花园东边。中间隔着六七条马路。五六里。但等车到老西门,却什么事也没办什么人也没接,又说,送我去跳水池。跳水池在法国花园西边,和老西门整个是一百八十度的大掉头。中间也隔着六七条马路,还不止六七里。(加上到老西门这一段,就十好几里了。)这位“老兄”想做啥?“今朝不要拉了一个‘馊饭户头’(说话做事不负责任但又挺厉害的家伙),只是想弄怂弄怂我,白相一记?到最后还要不来车钱。”司机不无担心。但再看这位“老兄”的面相,言谈举止,又不见在“馊饭户头”们脸上必有的“横气”和“瘀气(愚气)”。也不像从精神病医院里逃出来的。司机心里暗自嘀咕。但是……开到杜美(汾阳)路口,司机决然把车停下,回头歉疚地笑道,这位客人,对不起。车子出了点毛病。麻烦侬换一辆车。周存伯打量了司机一眼,也不多说话,摸出两张大票子,轻轻往副驾驶座上一弹。灰绿棕红的纸币,飘飘荡荡,悠悠然落到了司机的屁股旁。周存伯说,麻烦侬再送我回法国花园门口。司机看看这两张大票子。毛算算,这点钱数足够他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个三四趟的了。于是咬咬牙探出头去看了看,发动着车,缓缓掉转车头,再次向法国花园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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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易门就住在“法国花园”所在的这条辣菲德路(复兴路)上。周存伯想去“拜访”他,但犹豫。迟疑。就是下不了最后的决心。就这样来来回回从经家门前走了三四趟,清清楚楚看到经家素朴的窗帘布后头亮着明黄的灯光,最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今天在“哈同别墅”,有一件该说的事他没对大然陈实和鲰荛他们说。隐瞒了。怕说了会引发他们更多的疑虑,不易收场。这件事说起来也不复杂。昨天晚上,他跟谭宗三大吵了一场。吵得如此激烈,以至于周夫人和在周家帮佣的那个徐州娘姨在隔壁房间里听着这两位一递一声的高腔,居然吓得浑身发抖,想出门来劝存伯两句,腿却软得怎么也迈不开步去。后来听到谭宗三忿忿然甩门而去,周夫人的眼泪终于一下进发坠落,人也瘫软在靠背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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