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谭家,此时此刻,他经易门心里当然只有一个回答:“我一定去。”
于是匐然一声巨响迸出,拦腰袭来的一股巨浪把东兴号铁火轮船长室的那扇铁舱门从铜的门框上辣辣地撕裂了下来。
6
东兴号铁壳小火轮在风浪中好不容易靠上盛桥镇木堡港码头。几十分钟后,老茶房倪志和急急忙忙跑到大有大茶馆店楼上,向谭宗三通报,上海方面经大总管经易门先生有急事求见。人已经在楼下等着了。这时候,谭宗三刚把那位黄克莹女士请到这家新开张的茶馆店楼上雅座间里吃早茶。真是第一次请。刚把板凳坐热。第一客蟹黄小笼包刚刚送上来。头遍盖碗茶刚刚小啜了两口。场面上的拘谨刚刚得到一点舒展。那几句早就在心里盘算了又盘算的话刚要说出口,倪志和这老不死的脚步声,就在楼梯板上格登登格登登地响起来了。扫兴。实在扫兴。
谭宗三只得放下筷子,满心不悦地狠狠斜瞪了老倪一眼,拿起餐巾在嘴角两边分别轻按了一下,躬身对黄克莹小心翼翼地道了声对不起,便沉下脸,撩起门楣上那条满地荷绿一水青绸布门帘,悻悻地快步走了出去。门帘布用力甩过来,刮到老倪眼角上,老倪都没敢哼一声。老倪是谭宗三从上海带到苏北来的,为人虽然不算聪明能干,但毕竟在谭家门里有年头了,谭家的事多少还是知道一点。他知道,三十出头却一直还单身过着的三先生,轻易不约女人进酒楼茶馆,今朝不仅例外,而且特别看重跟黄“小姐”的这个约会。三先生历来非常讨厌这位经大总管经易门。今朝偏偏又是这位经大总管来冲了三先生这个兴会,偏偏又是他老倪夹在中间当传话筒。真是“酒盅里拌黄瓜,一点都兜勿转了”!
三先生和经总管之间的关系居然会搞得这么僵,对这一点,不光老倪想不通,谭家门里上上下下都没有一个人能想得通。三先生到英国留过学,平常待人蛮有风度。气度。蛮宽容的。特别对一帮子下人,从来不喜欢搭啥臭架子,脸上总归笑眯眯,从不跟你计较什么。但非常奇怪,他就是容不得“经易门”这三个字。有人甚至这么说,他就是因为竭力反对经易门接任谭家总管一职未成,才忿忿然离开上海,到苏北来“求一个眼门前清静”的。
经易门怎么得罪三先生了?
经易门怎么可能、怎么敢去得罪三先生?
经家三代人对谭家的忠心,这是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啊。
经易门自己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只是弄不清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竟使这位三先生三老板如此记恨于自己。说起来,自己跟三先生还是同年生的人。生日比谭宗三还略大几个月。从小就受命伺候这位三先生,陪他读小学,读中学。背书包。撑洋伞。拎饭盒。做作业。甚至替他去受罚。立壁角。关夜学。而多少年来,他真切地感受到,谭宗三从来也不是一个不讲情义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俩曾经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后来到底发生了啥,使得他们之间的关系突然恶变成这样……他说不清楚。一想到这种似乎是无法逆转的恶变,他常常彻夜难眠,常常心尖抽痛,透不过气。有人分析过,是不是因为谭宗三去了趟英国,眼界变了,好人坏人颠倒看了?但事情好像也不是这样的。从英国回来好长一段时间,他跟经易门仍然好得像亲兄弟一样。后来……后来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特别了不得的事嘛,日子好像过得也蛮正常嘛……两个人的关系怎么就突然恶变了呢?
假如像经总管这样忠心耿耿的人都不讨好,那到底还要怎么做人呢?在谭家门做生活的人,心里都纷纷这样嘀咕。不知所措。这些人多年来都是把经家人当作范本在努力着。多年的事实也在告诉他们,只要做得像经家人,谭家人就会看好你,最起码,也会给你一只“饭碗”捧捧。现在如果连经易门都不讨好了,那……他们该怎么办?在谭家的这生活还怎么往下做?还做得下去吗?
其实,就是谭宗三自己,也讲不清自己在最近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到底为啥突然那么讨厌起经易门来。
理智层面的种种映象告诉他,经易门在同龄人中间,是绝对难得的好伙伴。绝对聪明。绝对能干。绝对忠诚本分。那年到唐家桥鱼塘去钓鱼,只要谭宗三不钓起第一条,非常会钓鱼的经易门,钓竿上就是有一百条鱼在咬钩,他也不会起竿。那天钓到天黑。穿了双白皮鞋的谭宗三只钓到四条小的。经易门却实实足足钓到十几条大的。一路上谭宗二闷闷不乐,甚至都不想回去了。他生怕父亲谭老先生因此笑话他。但回到公馆,来到谭老先生面前,翻开竹筏编的鱼篓,他吃惊了。他篓里的那四条小的跑到经易门篓里去了。而经易门篓里那十几条大的,却跑到了他篓里来了。几乎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相信这个“结果”。于是经易门诚恳地向谭老先生诉说今天的鱼真的很难钓。宗三阿哥今天真的很能干。看见宗三阿哥一条接一条,连着钓起了那么多,他真的非常眼热,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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