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呢?”李向南抬头问。
“窑洞漏水。”
李向南眉峰陡地一耸,眉头皱紧了。
这时,教室这孔窑洞的门忽然开了,哗地一盆泥水泼过来,泼在李向南脚前,溅在他身上,一个女子失声喊道:“哟,对不起。”她泼出水才发现院子里立着一群人。当她看见李向南时,两个人都愣了。是林虹。她穿着白色连衣裙,裙子下摆卷到大腿上,在前面系了一个结,赤脚站在烂泥里,湿漉的头发披下来,在颈后扎了一下,又缠绕着脖颈挽到胸前。
因为意外地遇到李向南,她的脸泛起红晕。
“你怎么来这儿了?”李向南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矜持地问道。一瞬间他感到自己是两个李向南。作为县委书记的李向南和作为林虹同学的李向南。
看着李向南被她泼溅得一腿泥汤,林虹用手背掩嘴扑哧笑了,紧接着扫了人群一眼,很大方地回答:“我今天来画画,碰见下雨,在婷婷这儿躲躲。教室里漏水,这不是,”她朝上抬了抬满是泥浆的脸盆,“你们当领导的也不管管。”
“我们来就是要管。”李向南蹙起眉说道,就领着队伍往教室门口走。林虹往旁边让了让,用调皮的目光看着李向南从面前走过。李向南不仅感到了她的目光,而且瞥见窑洞外面窗台上放着一双精致的白色皮凉鞋,他心中涌起一个很清晰的思想。
一个人不管多么悲愤交加、多么大彻大悟,照例还是像普通人一样平平常常地、喜怒哀乐地生活着,离不开实际环境。林虹这么远跑来画画,这样也需要避雨,这样卷起心爱的裙子、脱下心爱的凉鞋,赤脚站在泥里,一盆一盆地泼水,这样调皮地笑着,这和他上次见到的那个凄怆忧郁的林虹,简直很难统一起来。
李向南顾不上多想,只是一闪念。去伸手推门的一刹那,他又停住了。听见里面一个绵软细柔的声音,正在娓娓动听地和孩子们讲话。
“同学们,我们上学干什么?”
“学——文——化——。”孩子们用清脆的童音齐声答道。
“怕刮风吗?”
“不——怕——。”
“怕下雨吗?”
“不——怕——。”
“教室里黑怕不怕?”
“不——怕——。”
“教室漏雨怕不怕?”
“不——怕——。”
“同学们很懂事。领导关心我们吗?”
“关——心——。”
“对。同学们,县委对我们很关心,去年同学们刚来上学时,县委领导就来过我们横岭峪,顾书记让我们再艰苦几天。我们很快就会有又大又亮的教室的。是不是?”
“是。”
“我们现在一起来念新学的歌谣,好不好?”
“好。”
“不怕风,一、二。”
孩子们啪啪地拍着手齐声念了起来:
不怕风,不怕雨,
我们上学一、二、一。
不怕黑,不怕湿,
我们学习齐努力。
…………
李向南想了想,伸手推开了门。
一进教室,里边的念读声停止了。因为光线阴暗,过了几秒钟才慢慢看清楚窑洞里的景象。婷婷惊愕地从黑板旁转过身来看着进来的人群。三四十双眼睛惊怯地看着这群来人。窑顶不止一处往下滴流着泥水,一块蓝色塑料布和一件很漂亮的淡绿色女式塑料雨衣(想必都是婷婷的)被孩子们的小手撑着,像篷顶一样遮在他们头上。他们一簇一簇相偎挤坐在一起。浑黄的水滴答答地滴流在塑料布和雨衣上面,又从上面流下地。墙角,几个脸盆嘀答答地接着窑顶的漏水。林虹悄悄进来了,把空盆放在墙角,空盆立刻响起咚嗒嗒的落水声。地面湿泞粘滑。窑洞不算大,因为躲避漏水,孩子们脸挨脸挤成一团。书本放在小膝盖上,那是他们的课桌。小板凳高低颜色不一,看来都是自家带来的。
面对这一情景,所有的人都说不出话来。只听见孩子们因为挤着坐不稳,在湿泞的地上小心挪脚的声音。李向南简直觉得憋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是从婷婷最近写给县委的一封信中了解到这个情况的,但是,实际的状况比他想象的更不忍目睹。在横岭峪,在一个公社机关的所在地,居然有几十个七八岁的孩子,在这样阴暗漏雨,而且随时有倒塌危险的窑洞中,开始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启蒙教育。他们的老师则浑身湿淋淋地站在黑板前,那里水漏得最厉害,她额前的碎发上都往下滴着浑黄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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