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142)

2025-10-10 评论

    不远处,在黑魆魆的山凹凹里,西沟小队村口有一间窑洞灯火通明,人声喧嚣。后半夜三四点了,这是在干什么?
    他预感到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在这深夜中酝酿着,但他来不及过去察看。
    闷大爷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打着手电一步不落地跟着,三弯八转,一路上山。风声,树声,还有高良杰脚下踏滚的碎石,一路响着,老人在前面驼着背机械地走着,好像他不曾用眼看,是凭几十年记忆一步一个落点地走着,没有踏滚一块石头。终于,到了他那间看林小屋。老人木呆呆地打开了篱笆院门,又瑟缩着从怀里摸出钥匙,打开草房门。高良杰打着手电要跟进去,想安顿一下老人,老人却把他挡在门外:“你管不管,小良子?”他又直愣起眼瞪着他。
    “我管……”
    老人愣怔着昏花浑浊的眼睛,好像辨认陌生人一样盯着他,然后低下头喃喃着:“好,你管,你管,告他们,找县委书记,他明天来。”就把草房门从里关上了。
    高良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冰凉的山风嗖嗖地吹着他的衣服,吹着他的脸。油灯亮了,光线从门缝里透出来。听见屋里面的声响,好像是在开箱子。他想了想,转身下山。
    他要赶紧到西沟村看看。
    他走近路,穿过东沟去西沟。可路过东沟村,他震惊了:只见夜色漆黑中,山坡路口那棵黑苍苍的大槐树下,一间大房也是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怎么都在通宵开会?他往上背了背枪,灭了手电走过去。这间房是东沟村一年级学生的教室,三面都是玻璃窗。里面点着三四盏马灯,烟气腾腾中满满一屋子人。
    一个长着吊眉丹凤眼的壮大小伙子正蹲在课桌上讲话,高良杰知道他叫凤来。他五指张开拍着课桌:“凤凰岭过去一多半就是咱们东沟的,西沟凭什么说是他们的。高家岭、小寨也都来伸手抢,现在跟他们没商量的,咱们天一亮就上山把树砍了。”
    “就是。”许多人拍桌子振胳膊地应和着。
    有个黑黄脸的矮个农民,高良杰知道他叫庆有,正低下头叼着烟准备和别人的烟袋锅对火,这时转过头来添了一句:“天不亮就去。”
    有几个老汉蹲在墙角一声不响地抽着旱烟袋。还有的蹲在地上耷拉着头打瞌睡,头越来越低,一闪失,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左右张望着,想弄清商议到哪儿了。
    “就这样决定吧,大家通过不通过?”说这话的是小队长赵道增,血红的眼睛,额头有很深的两道横纹,胡茬有些花白。
    “这犯法不?”一个戴着瓜皮帽一直低头抽旱烟的老头提问道。
    “这犯什么法?”凤来又拍开课桌了。
    于是,眼看就要下结论的事情又从头争议开了。通宵会就是这样翻来覆去。只要天一亮,最后结论也就有了。
    高良杰走到门口,想推门进去,却没推。
    现在不比前两年了。那时,他只要推门往那儿一站,满屋人就会静下来,大气也不出,他什么话不用说,目光一扫就把人头都割倒了。这会儿,什么都散架了,很难说会怎么样。而且他什么事都有他的原则,搞运动,批判人,他让副支书去出面;宣布撤换队干部,他让大队长去出面;批判偷盗庄稼的社员,他让治保主任去出面。虽然一切决定都是他做出的,但是凡事他绝不出面。这样既能发挥每个大队干部的积极性,又能使他保持集中领导的真正权威,在需要团结被处罚的对象时,他又能有出来讲从宽的余地。
    他匆匆离开东沟小队。到西沟小队时,暗黑的天已经露出一丝曙色。开了一通宵会的人,正嘈嘈杂杂地从窑洞里提着马灯涌出来。不知是谁的嗓音在黑暗中嚷着:“大伙快吃饭。都带上家伙。他们砍,咱们就砍。谁砍的归谁。”
    他不让他们发现,悄悄地大步从村边走了。出了沟口,拐过山脚,要上高家岭时,发现对面黑魆魆的山上,葛家岭,小寨,远远都有手电光、马灯光在星星点点地晃动着。大概都是开了通宵会刚散吧。看来事态是严重的,自己事先却毫无消息。
    他回到家,一窑洞人早就散了,天也麻麻亮了。见他回来,妻子从灶台旁直起身来。“大爷送到了?……凤凰岭快翻天了,我看你快要倒大霉了。”淑芬一边围着灶台叮叮哐哐地盛饭搡碗,一边麻嘴利舌地数落他。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