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严峻的会议,开场白总是温和的。
“咱们今天开个常委扩大会。”郑达理用他那一贯慢声慢气的调子开始说道,同时垂下眼在烟灰缸上蹭了蹭烟灰,“同志们对古陵这一段工作,具体说就是向南同志来以后这一个多月的工作,有各种不同的看法。今天,我代表地委与同志们一起谈谈,总结经验教训,以便统一思想。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会议桌上片刻沉默。就像一切重大的政治冲突、战争爆发前的沉默一样,这个沉默含有着今天会议的全部深刻内容。人人都在这片刻沉默中重新估计了形势,最后审定了自己的目标,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决心。沉默就是因为即将说的言语至关重要。
“你们谁开头啊?”郑达理平和地问。
李向南垂着眼慢慢转动铅笔,他不会先说。顾荣抽着烟,蹙眉略有所思,他也不会开头炮。其他人也都各有各的原因沉默着。但沉默总会被某个人打破。
冯耀祖把它打破了。“我先说两句。”他抬起胖脑袋看了看郑达理。
“好。”郑达理点点头。
“我先声明一点,”冯耀祖有腔有调地说道,“我讲的完全是客观的一点看法,绝没有任何成见。”他停顿了一下,“向南同志来古陵,我们大家开始都是很高兴的。有这样一个年轻、上过大学的县委书记和我们一起工作,可能会使我们思想更解放一点吧?特别是顾书记,更高兴。大家最初都是这个态度,都诚心诚意想和向南同志一起把工作搞好。”他左右看看,堆起脸上的肉干笑了笑,“但是,一个多月古陵局势变得很不正常。常委是四分五裂,下面干部是人心混乱。这到底因为什么原因呢?”他停了一下,屋里很静,“我觉得,主要是因为向南同志在工作中的一些问题,而且是一些性质比较严重的问题造成的。”
他咳嗽了一声,咽了一口唾沫。谁都看明白了,冯耀祖是上来就摊牌。
“我觉得,”冯耀祖讲起长篇话来“我觉得”是离不开的口头禅,“向南同志的问题最主要是两个。第一个,是错误估计形势,全盘否定原来古陵县委的工作。”他抬头看了看郑达理,“我觉得,这不光是否定郑书记、顾书记曾经做的领导工作,实际上也否定了我们古陵县委几年来的工作。”
“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要动不动就上纲上线。”顾荣略含不满地批评道,嚓地又点着了一支烟。
听了顾荣含义深藏的插话,郑达理向他投去不满的一瞥。顾荣这个人太会弄权,这是郑达理过去始终有看法的。
“我讲这些都有事实。”冯耀祖接过话说道,“别的不说,这次下乡,一共走了黄庄水库、横岭峪公社、庙村公社凤凰岭大队三个地方。在黄庄水库,先是拿龙金生同志和庄文伊同志开刀,一个左倾,一个右倾,然后是揭露古陵县委压制生产力、压制人才的官僚主义。在横岭峪是撤换了一个公社书记,在庙村公社凤凰岭大队是把公社书记、大队书记一下都撤免了。要是再走下去呢?还不是走一路撤一路?”
他看了看郑达理。
“在横岭峪他亲自口授,发了一个通报,这个通报中说,”冯耀祖低下头翻了翻笔记本,念道:“‘原因不仅在横岭峪公社,官僚主义作风渗透着我们上下各个层次’。”他抬起头,“各个层次都是官僚主义,我们古陵是什么性质?这一句话,我觉得,反映出李向南对古陵整个形势的估计。”
“这是你说的第一个问题。第二个呢?”郑达理看见冯耀祖神情和语调都激烈起来,便平和地打断道。
“第二?”冯耀祖略怔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第二,就是向南同志搞独断专行,以我为中心。对这一条,我觉得,不光是我这样看法,其他同志可能都有强烈看法。人人感到受压抑。处理许多问题,表面上是常委决定的,其实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在那种压力下,我就违心地一次次举手。这不是,有些被处理的本人今天也来了。像杨茂山同志,一个现场会,公社书记就被撸了,他本人能服吗?庙村公社很多干部都不服嘛。到底是几棵树重要,还是一个干部重要?”
郑达理抬眼看了看,庙村公社被免了职的书记杨茂山低着头在会议室墙角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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