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星(3)

2025-10-10 评论

    古陵不愧为古陵。自己上任来这里当县委书记刚刚两周,今天是第一次登上这座古塔。一层层看了几千万年来古陵的自然史,几十万年来的人类史,几千年来的有文字史。他关了电灯,来到塔外转圈的扶栏前远眺。
    刚才在雪亮的灯光中,天空一片漆黑。现在关了灯,看出黑暗的天幕正露出若有若无的微明。一颗硕大的星孤寂地亮着。远处是黑魆魆的起伏群山。风疾劲地吹着他的脸和胸膛,带来湿凉透人的露气和夏天田野的麦香。的确良衬衫哗啦啦抖动着。塔檐下的小铜钟丁丁当当地响着。黑暗的天空苍茫混沌,令人冥想。
    东方渐渐透亮,黎明正在慢慢露出清凉的额头。
    在它的目光投射下,一层层夜幕被掀掉了,古陵的山川田野、沟沟壑壑,都一点点在黑暗中浮现出来。北面、西面都是大山,群峰交叠,层峦起伏,渐渐近来,变为一些黄土丘陵,再近来,变成一些黄土崖直落而下,化为一片川地。县城及离城不远的这座木塔是在这片川地中一块隆起的高地上。四面环绕着铺满鹅卵石的河滩。河滩流着弯弯细水,河滩垒堰填起的地里,已有点点人影在弯腰锄玉米。平川地沿河滩走向继续朝东朝南展去,直至在天边被山脉挡住。
    这是黄河流域一个古老的县。
    古陵,此县名早在春秋时期已然有了,与孔子的名字一样古老。秦齐燕韩赵魏的战车兵戈都在这里奔突交战过。攻者毁城,占者筑城,反复多次。直至近代又被东洋西洋的枪炮洗劫过。现在城墙还留有一些残垣断壁。对面丘陵和山脚下的一个个村庄,至今还保留着转圈围护的堡墙,记载着自古以来的兵燹匪劫。
    古老的县又是一个贫苦的县。《古陵县志》中曾这样记叙:
    ……古陵农民用力多而奏功少,冬春苦寒,夏苦水,秋苦霜。山角河浚有隙地,则毕力争垦,老弱妇女无荒以嬉者。三月播菽,四月播黍秫,六月而耘,八月而获风雨时矣。有年庆矣,所收亩不过数斗……
    远远地,传来一声火车的长鸣,在群山回响着,在黎明中显得苍凉。一条铁路穿过山岭越过平川在县城南面擦过,给古陵绘上现代色彩的一笔。随着火车的奔驰声,黎明震惊了,更高地抬起额头,大海般淡淡地抖动着光波,天开始真正亮了。苍莽浑朴的山川田野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出来。横刮过群山的晨风苍凉而豪迈。塔上的钟声丁丁当当响成一片。远处传来下坡的马车拉杆刹闸的尖厉的吱咯吱咯声。对面山上有个高亢苍老的嗓音,唱起一支古老的民歌:“这山唱着那山听,不知谁是知心人……”歌声在黎明中悠扬地回响着,远近几十里山上山下,一个个村堡在槐树顶上升起淡淡的炊烟。
    古老而贫穷的古陵。
    如今,他决心要来揭开它新的一页。
    一千年后,这一页或许也将陈列在这古木塔中……

    北京来的火车在古陵站停了。
    睡眼惺忪的旅客带着来自京都繁华的印象贴着车窗玻璃看着这偏僻的小县城、简陋的小站,脸上露出一种恍惚。空间的跨度给他们带来了时间上的隔世之感。这儿的文明比北京可能落后一个世纪。
    不多的一二十个人下车,不多的七八个人上车。下车的人在清晨的凉风中打个冷战,清醒了一夜的瞌睡,在冷清的站台上左右张望着一下。或有人接,或没人接。三三两两提着旅行袋、网兜、大包小包,从歪歪斜斜的绿栅栏小门中出站。车站门外有棵据说是东周时期的古柏,传闻孟子曾在这棵老态苍苍的柏树下坐过,所以又叫“留孟柏”。下面寥落地摆着几个卖瓜子的小摊,一个油锅正吱吱地炸着油条。
    刚从古塔下来的李向南正背着手和围个白围裙炸油条的胖老头随便说话。
    他扭头扫了一下最先出站的人,一下愣住了。
    是她。虽然十几年没见了,虽然她的穿着打扮与十几年前迥然不同了,虽然年华与风霜使她改变了神态气质,然而,她还是她。天下万物,没有比人更具有易变性的,也没有比人更具有稳定性的了。
    她第一个走出站口,立住,掠了一下头发,往这儿的小摊扫了一眼,很礼貌地对一个提着篮子招揽着卖花生的小孩摇了摇头,就继续朝前走。她依然很美。黑亮的眼睛含着淡淡的忧郁,苗条的身材显出柔和的曲线,这都让人想到“年轻”、“姑娘”、“爱情”这些词汇,想到二十岁这样的年龄。然而,她那种中年知识女性才采用的严肃不苟的装束,朴素的白衬衫,灰的确良裤,梳到后面挽起的头发,没留一绺刘海的额头,还有那种什么都看透的淡然,都使人感到她是个有曲折经历、不容随便亲近的成熟女性。年龄又像有三十多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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