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打,孩子尿,你不管?瞎了眼啦。”他吼道。
“你也可以管嘛。”玉珍头也没回,不急不恼地说着,一边慢慢拉过被子来叠,顺手朝三虎屁股上打了一下,让他靠边。三虎哇哇地哭得更响了。
“你是牲口养的?”潘苟世瞪起充血的眼睛,这是他一贯用来骂老婆的话。他伸手从炕上抱起三虎,一边颠着哄儿子,一边嘴里继续抽空骂着老婆。三虎依然哭着,他便把三虎换到左胳膊颠着,右手指划着满墙贴的戏剧连环画哄逗着。他喜欢古戏,京剧,河北梆子,山西梆子,都爱。墙上红红绿绿贴满了《打金枝》、《宇宙锋》、《辕门斩子》、《借东风》、《桃园结义》的画儿。孩子还是哭,他抱着孩子到里屋转了转,里间摆满刚刚开始油漆的一套家具,立柜、平柜、酒柜、写字台,栗子色的油漆还未干,发散着浓烈的油漆味。没法转,又回到外屋,指着旧红漆柜上的玻璃罩座钟哄逗着:“钟钟,看钟钟。”还是不灵。他又把柜上放的一个旧式唱机嘎嘎地开开了,唱片悠悠地一转,锣鼓梆子一片喧响,开戏了,三虎这才揉着小眼不哭了。
“你少抱点孩子吧,别把你的病传染了孩子。”玉珍一边在炕上收拾,扫着炕,一边说。潘苟世有肺结核,还没除根。
“我知道。我的儿子,传染不了。”他又瞪起眼来。他看着老婆坐在炕上正给二虎穿衣服的背影,觉得哪儿也不顺眼。病病歪歪的样子,进门不会料家,出门不会做人,穿没穿样,走没走样,要不是她给自己生了三个大小子,他早就和她踢打婚姻了。他喜欢儿子。要是没有计划生育,他还要多生。他是独子,苟世这名字,是他一生下来算命先生给起的,“狗屎”的意思。名字轻贱,为的好养活,后来上学才改为现在这两个字。别看他上过初中,在党校还进修过,四十多岁,还算年轻,可这子孙满堂的旧观念还挺强的,三个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大虎、二虎、三虎也是他起的得意的名字。虎有生气,百兽之王,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信奉者。谁要夸他儿子有虎气,是博得他高兴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吵归吵,骂归骂,夫妻还是夫妻。他把孩子撂在炕上,说道:“我先到前面去转转,回来吃饭。今天县里有人来。”他住在公社大院的后面,隔着一堵围墙,“前面”就是指公社。
“老人的事到底怎么办?”玉珍问。明天是潘苟世的父亲去世三周年,这忌辰是大办还是小办?这个公社代理书记为此已费了好大思谋。
“当然办,按老规矩办。我不是说过了。”潘苟世在门口停住脚,转身说道。
“县委书记这两天下来,你不怕挨通报?”玉珍收拾着炕下的脚盆尿盆,慢声细气地说着。她是个棉花性子,多乱也不嫌乱,多急也不着急,说话声没高过,有啥都能咽到肚里。
“老人受苦一辈子,这去世三周年,不办办怎么交待?大不了不要这顶乌纱帽了。”潘苟世嗓门又高起来。
“顾县长要知道这事,会怎么跟你说?”
一提顾荣,潘苟世没话了。顾荣是他最感戴的上级。他原来在县农机厂当总支书记时,整人太多,积怨甚广,落实政策时成为众矢之的,日子一天天很难捱,很多事情追责任都要落到他头上。他都准备卷铺盖回村教书了,顾荣把他保下来,三下两下,调他到公社当了个副书记,后来又代理了书记。说话,顾荣还会把这个“代”字替他摘掉,这是已经有过暗示的。他是个知恩必报的人,顾荣的话他怎么能不听呢?昨天去县城看顾荣,人家还一再提醒自己,啥事要添点脑筋,还笑着用了一句他熟悉的典故:“张飞还粗中有细呢,你不能光有勇无谋。”是的,新来的县委书记歹毒得很,拾掇起人来干脆利落,真要抓自己一个典型,就这一件事也能把自己撸了。到时候,还不是哭都来不及?孙子讲过,可胜在敌。要在政治上不失败,首先要注意自己没纰漏,不被人抓住把柄。这是他几经挫折得到的最大教训。
他痛苦了。竟然立在门口,两眼有些发呆起来。人一生有两大恩是必报的,一个是知遇之恩,像顾荣对他;还有一个就是父母的养育之恩。他十六岁那年正上初中,父亲伤寒高烧,他给父亲披上一块油布,冒着雨连走带爬,上坡过沟,背着父亲十里地,蹚过湍急的横岭河送到医院。因为跪着用膝盖爬坡,膝盖磨得骨头都露出来了,血淋淋的。从那时起,他这孝子的名声就传开了。他爱惜这个名声,心中也真有那孝心,至今一想起父母省吃俭用,手战抖着把鸡蛋换下的钱塞到他口袋里,供他上学,他就鼻子发酸。此恩不报,还算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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