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清高可言。她的清高只不过是她免被别人轻视的自卫武器。她无超然可言,那不过是她只能如此。她不需要争了,因为她已争到一个相对稳定的位子。
她没什么可争的,因为她没有新的条件和机会。
“人生哲学很多。其实,一种哲学都是一种社会地位、处境造成的。”——李向南在古陵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那或许是真理。她自以为优越的、可以蔑视尘世的超然和清高仅仅如此。这个自省是极简单的,她为什么居然从未做过?
看来人是经常不自觉地欺骗自己的。
车窗外掠过街灯、车流。
她这次来北京干什么,帮助整理父亲的遗稿?那是具体目的。还有呢?争取调回北京?十几年来,她不是一直在躲避过去的同学,躲开自己的过去吗?然而,为什么一接到北京大学的来信就踏上火车了呢?她想不想调回北京呢?无轨电车在北京的街道上驰过,微微颠簸着。她眯起眼仔细品味、辨析着自己的心理,模糊感到自己对于这次回京有着一种隐隐的兴奋。那是因为什么?潜意识的倾向是明白的。
她不想了。电车不到站她不会下车,她现在听凭电车带着她往前走。
又浮现出顾晓鹰的大脸盘。她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李向南也时隐时现地浮现出来。那丝冷笑在脸上凝冻了一会儿,又化为自嘲的一笑。
世界不够大。这么多巧合。自己可笑。人人可笑。她又微微地露出一丝面向一切的冷笑。面向一切的冷蔑,是保持心理平静所必需的。善良的心总是要被践踏的。就像不平等的爱情中,痴情的一方总要遭受痛苦一样。她一点都不善,就像她一点都不清高一样。看着她高雅娴静、庄重温和,那不过是把一切都包起来的结果。她太容易陷入自省了。
她不要再自省,她把目光投向外面。
车窗外,一个充满现代气氛的辉煌京城。
一幅幅图画,纷沓交叠。被灯光点缀照亮、装饰勾画出的街道、路口、车辆、商店、大厦,都在掠动中化为色彩绚丽、光怪陆离的几何图形。最漂亮的还是北京的姑娘。她们的穿着漂亮,款式新颖的裙子线条优美;她们的身材漂亮,显出现代人的挺拔、苗条与健美;她们的神态漂亮,明眸皓齿,生气勃勃,充满自信。北京是属于她们的。现在是属于她们的。她们在路边漫步,在车上旁若无人地说笑,她们无所顾忌地和恋人在车厢的拥挤中搂抱着,低语着。
林虹心中涌起一丝嫉妒。这是她这个年龄(年轻又不年轻)的女子对年轻姑娘特有的嫉妒。
她想到自己的年龄。但她现在已进入很好的自制状态。
她平静。她宽容。她一瞬间便生出许多优越感。她比她们更成熟,她更深刻地理解生活,她更能掌握自己的心理平衡和风度。
看着她们,她渐渐露出善意的微笑。
吴凤珠这位六十多岁的心理学家,一吃完晚饭就开始上上下下翻箱倒柜。把里外房间翻乱了,把一家人也翻烦了。家里本来就狭窄拥挤。
范书鸿这位老历史学家,直直地站在那儿,皱着眉无可奈何地看着制造混乱的妻子臃肿的背影,她正趴在地上从床底下吃力地拖出一个个尘蒙蒙的破箱子。他的目光透过黑框秀琅眼镜的镜片忍耐地投射着。但历史学家的忍耐力也到极限了。
“你有完没完了?能不能换个时间再慢慢翻?”他尽量声音放缓,克制着不耐烦,“你看家里乱成什么样子了?”
箱子打开着,抽屉拉开着,床上堆满了翻出来的衣物,空气中充满了樟脑味和尘土气。
“我又不妨碍你们。”吴凤珠一边打开一个尘土厚积的破箱子,倒出旧衣旧鞋、破书烂本,埋头在里面哗啦啦翻寻着,一边无暇旁顾地嘟囔着,“我为什么要换个时间?还有什么比我这事更重要的?”
翻。她要翻出来。今天研究所领导找她谈话,动员她退休,表示在退休前可以考虑解决她的入党问题。她要写一个对党的全面认识。过去写过很多。她要翻一件重要东西,那是她在干校的几年里写的思想学习笔记。不找到它无论如何不行。那是她最认真解剖自己灵魂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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