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知道用不着?”
“妈,”儿子范丹林从外间屋进来,风趣地说,“你主要是没个电子计算机。要不,你就可以把你成百上千次的思想总结都输入进去存储起来。一旦要用,一提取就出来了。”
“你也来气我。”
范丹林诙谐地一笑:“妈,我可不想气你。我是怕你和姐姐吵架太认真,怕你生气。”
“人就是要认认真真地活着。都像她那样随随便便混日子行吗?”
母亲这句话刺激了范丹妮。“我混我乐意,我随便我乐意。”她急步穿过门厅,拉开大门就往外走。
林虹走进了单元门。
这是一片陈旧的、形状单调划一的宿舍楼群。呆板,毫无变化和生气,凝聚着建造年代的审美意识和哲学思想。这是其中一幢同样单调的楼房。一个个或明或暗的灯窗,隐隐照亮着一个个堆满什物的阳台。阳台的堆积是房间拥挤的表象。
这儿,她小时候来过。门口几棵柳树依旧,只不过小树变成大树了。都要变的。楼会老,树会老,人会老,亿万年寿命的恒星也会老。
这又是一个呆板的、灰沉沉的单元门。说门,只有一半。左边一扇门歪斜地扭着长脸。右边只看见门框,看见合页留下的槽印和螺丝钉眼。楼门内拥挤不堪地堆满了自行车。真不知明天早晨人们怎么推出来。像是一篓相互绞缠的螃蟹。一盏昏黄的灯,照着肮脏的、白灰脱落的墙。左右高提着旅行袋,来回扭动躲闪着,从自行车夹缝中穿过。楼梯上也放着自行车,很巧妙地把脚蹬子挂在楼梯扶手的铁栅栏上,一辆辆车就翘首而立了。人人都是利用空间的能者。楼梯拐弯,一垛堆得老高的落满尘土的什物。又拐弯,又一垛落满尘土的什物。一个破木箱上还有着十几年前贴得发黄的纸条:“河南省新乡市××干校七连一排”。
又是一个同样呆板单调的房门了。三层楼,没错。这不是。门上贴着一张小四方纸:
范书鸿吴凤珠
这是她找的人家,父亲的生前好友。
她调整一下情绪,做好与主人相见的心理准备。
她举起手要敲门时,手停在那儿,又犹豫了。她听见里面激烈的争吵声。门突然打开了,急冲冲走出一个人,差点和她撞个满怀。
两个人一番相隔十几年后重逢的相认。林虹是礼貌的、愉快的。范丹妮是亲热的、赞赏的——对林虹的外貌。
重逢的兴奋并没能转移范丹妮刚才与母亲争吵时的激烈情绪:“家里乱七八糟的,我妈犯神经呢。你干脆先跟我一块儿出去玩玩吧?”
林虹推辞了:“你去吧,我先看看范伯伯,吴阿姨。”
这个家庭发生什么事情了?
门厅里迎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肩宽而平,一股子文质彬彬的学生气。不大的眼睛里含着微微笑意。是范丹林。
“我和爸爸去车站接过你一趟。”范丹林说,略含一丝拘束。他对林虹中学时的美丽有很深的印象,而少年时代对异性的这种印象总是最美好的。对于林虹的到来,他内心深处始终有着一丝兴奋和期待。现在看到林虹,他没失望。
“我不用接,能找到。”林虹很自然地笑着。她对会见这个家庭中的每个人都做了心理准备。可恰恰对这个家庭中的嘈乱没有心理准备。
“来,把东西给我。”范丹林上来接过行李。
两人相近时,他感到了她女性的气息;她也感到了他男性的气息。这是一种并不太年轻的女性的气息:清幽、恬淡,没有二十岁姑娘的那种火热。这让他掠过一丝失望,同时又立刻觉得这失望没道理。这是一个必定没结过婚的男性的气息:含着一种有搏动感的、袒裸的、放射的热力。这增加了她一丝心理负荷。
“你对我们家今晚的内乱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范丹林朝里努了一下嘴。
“林虹吧?哎呀,你总算来了,我都快不放心了。”范书鸿闻声忙不迭欢喜地从屋里来到门厅。
听见范书鸿家来了客人,邻居家的那间房门打开了。放出来哐哐呛呛震耳的京剧广播声。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的胖胖的中年人,端着盆哼着唱腔出来,穿过门厅去厨房,斜溜着眼把林虹打量了打量,又回到屋里,把门紧闭上了。京剧的声音又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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