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书鸿感动着,直到上飞机仍然感动着。
…………
当他中午提着一个沉重的大皮箱踏进白贵德家客厅时,白贵德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又是招呼就座,又是沏茶递烟,又是让儿女从各自的房间出来见见范伯伯,热情地问长问短。范书鸿昨天刚从德国回来,今天上午原打算到所里汇报工作,白贵德让他别急,休息休息,“中午有时间先来家里坐坐”。他们天南海北地聊着。客厅里宽敞舒适,铺着红地毯,吊着莲花灯,很富丽堂皇。
一切德国见闻都谈到了。
“怎么样,这次出国,收获不小吧?我这不是指学术方面,是指物质上,啊?”白贵德风趣地笑着,“买了点什么好东西啊?”
“没买什么。”
“没买什么?”
“我只是给自己和所里买了些书籍。这不是,这一箱书,我等会儿就带到所里去。”
“噢……”白贵德意外地怔了怔,眼睛不自然地闪烁了一下,“除了书呢?”
“除了书我没买什么。我节约了九千马克外汇带回来了。”
“九千马克?”白贵德眼睛一亮。
“我准备上缴国家。”
“上缴?”
“是啊。您看,这笔外汇应该上缴哪儿啊?”
“这个,再研究吧。”
两人还在谈着。白贵德脸上还浮着笑容,但显得勉强,而且渐渐冷淡下来,最后完全消逝了。
“我出了门才突然发觉:他最后的态度完全是冷淡的、敷衍的,和他一开始的亲热判若两人。是怎么变过来的,我哪句话说得不合适了?我仔细地回忆了整个谈话,回来又和家人从头到尾研究了一遍,才算明白了个中奥妙。”范书鸿说。
“那您的九千马克呢?”林虹问。
“缴了。为缴这笔外汇,跑来跑去跑了好几天,没地方收。最后总算缴到外汇局了。丹林、丹妮他们都说我傻。”
“那您的房子问题更解决不了啦。”
“大概是。”范书鸿苦笑了一下,“难度更大了。隔壁邻居老王是所里的锅炉管道工,原来说一间换一间不往外搬,要一间半。现在又提价了,非要两室一厅的单元不可。”
半导体收音机里正在播放京剧《群英会》。
“咱们搬不搬哪?”王满成坐在竹椅上品着茶,慢声慢语地问。两个上小学的儿子已经睡下。屋子里狭窄拥挤。
“搬什么,就东三楼那一间半?”老婆张海花正低头在缝纫机上做活儿,叭地放下剪刀,人胖气粗,“两室一厅,没这就不搬。”
“你没看,范老他们一家挤着也怪可怜的。”
“你可怜他们,谁可怜你啊。你一个烂工人,现在是最不值钱的。照顾谁也照顾不上你。反正他们现在要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咱们占着这一间,不给两室一厅就不搬。”
“咱们先搬过去,往后再慢慢找着所里要两室一厅呗。”
“我告诉你,一旦搬出去了,就没人管你了。现在可是重视知识分子,挤兑工人。你没听人说:老二分了田,老九上了天,老大靠了边。他们有啥可怜的?又出国,又有钱,工资是你三四倍,划拉一篇文章就是多少钱。咱们也不是和他们过不去,‘文化革命’那会儿范老挨斗,咱们没可怜过他?我这是和你们所当官的过不去呢。我要是你,不给房子,冬天就让你们机关暖气全不通。”
“那这邻居也太不讲理了。”林虹说。
“他们的考虑也能理解,将心比心吧。”范书鸿不无感叹地说。
“您在这样的条件下搞历史研究也真不容易。”
“我算什么研究啊。”范书鸿摇了摇头,“这不是,明天,”他翻了一下台历,“有个法国历史学家,是法籍华人,叫邓秋白,我要请他和太太吃饭。他是我,噢,还是你爸爸,四十年代一块儿去欧洲留学的同学。明天你也一块儿去吧,你看,”他轻轻拍了拍写字台上堆放的四大摞硬皮精装书(大概有几十本,码成一个立方体),“这是他送我的著作,加起来有一人高吧,著作等身。可我,想回送他一本书,却几乎找不出来。”老历史学家拉亮红纱罩台灯,使屋里再增加一些亮度,然后,在拥挤中挪开椅子费劲地站起来,拉开身后紧贴着书柜的玻璃,从里边抽出一本顶多有三百页的平装书:《佛教在中国的历史》。他轻轻拍掸了一下书上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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