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与昼(77)

2025-10-10 评论

    林虹出来,轻轻拉住她劝道:“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儿啊?”
    “我去死——”范丹妮说着,一下跌坐在床上哭了。
    范书鸿近于无声地叹了口气,苦闷之极地摇摇头,对林虹道:“看见了吧,我这个家真不像个家啊。”
    “范伯伯,谁家也难免有些事情。”
    “你不要安慰我了。”
    范丹林一直双手插在裤兜里,微微耸着肩,垂眼蹙眉若有所思地立在那里。对家里的这种混乱他大概早习以为常了:“咱们该收拾收拾地方准备睡觉了。”

    客厅门口出现两个人。一个,黄公愚自然认得,东方艺术协会通联部主任雷彤林,三十多岁,菩萨脸上一双乖觉的大眼睛总含着笑。还一个,他不认得,矮胖老头,秃顶,通红的脸粗糙多皱,神情很谦卑。
    “这是黄老。”雷彤林甜腻腻地笑着介绍。
    “我认出来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矮胖老头连连点头说道,双手拘谨地在身前轻轻搓着,不知到没到伸上去的时候。
    “黄老,您还能认出他来吗?”雷彤林问。
    黄公愚辨认着矮胖老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他是樊仁祥同志啊。”
    “樊仁祥?……”黄公愚竭力想装出回忆起什么的样子,但目光还是一派茫然。
    “您怎么不认得他了?他是五十年代《东方艺术》的老编辑了,那时我还没来呢。”雷彤林说。
    “噢,噢……”黄公愚依稀浮出一丝模糊的记忆,来者似乎是1957年打成右派后发落到外地去的。“你从江苏来?”他抓住一点朦胧印象问。
    “不,不是。”樊仁祥因为黄公愚认不出自己而更加窘促不安。
    “黄老,这次您的记忆可打不了满分啦。他从1957年到青海,一直没离开过那儿。他这次是从青海来。”
    “噢……来北京出差?”黄公愚懵懵懂懂地露出一丝犹豫的笑容来。
    “不不……”樊仁祥的窘促又加了一倍。
    “黄老您怎么没印象了呢?他在青海一直劳改,后来在劳改农场就业。这次问题改正了,刚调回北京,调到咱们协会来了。我上次不是和您提过这事吗?”
    “噢,噢。”黄公愚连连点着头伸出手,“我事太多,有的就记不过来了。来来来,坐下。”他对协会里来看望他的人是格外热情的——现在来的人很少,对这么晚还跑来看他的人更是亲热。
    雷彤林反客为主,为他们倒水拿烟,满嘴说着场面上的圆滑话:“老樊昨天刚到北京。今晚在我家坐,知道我要过来看您,一定要跟过来看看老领导。”
    樊仁祥刚刚拘谨地入座,听着这话又点头哈腰地欠起了身。
    黄公愚对来人一到北京就“看看老领导”的举动显然十分满意:“东方艺术协会的老同志了,跟我一块工作过,都还是有感情的。”
    “是是是。”樊仁祥连连点头,又不由自主地微微欠起身。雷彤林一边张罗一边看着这场面。樊仁祥是1957年黄公愚亲自定的右派,而且下手相当狠,最后被判刑,家破人亡。现在,整人的和被整的似乎都忘记了过去,不知是可喜还是可悲?
    “这些年你在青海怎么样?”黄公愚以老领导的身份关心道。
    “判了十年刑,后来减了两年,刑满就在劳改农场就了业。”
    “就业干什么?”
    “在卫生所。”
    “你学过医?”
    “我是在劳改中自学的中医。”
    “你这也叫自学成才嘛,哈哈哈。这也好,这也好,啊?一个人还是经历点曲折好。要不,你能自学成医?古人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孟子讲,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话都有道理。你看,‘文化革命’中把我斗得死去活来,现在不是活得比谁都好?”
    雷彤林不由暗笑:‘文化革命’中,协会的“走资派”还就是黄公愚骨头最软,腰弯得最低。
    “是是。黄老,看您现在脸色,就知道您很健康。”樊仁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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