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更清楚地看到吴凤珠那死一般熟睡的臃肿身影。她的一生呢?有着更令人怜悯的东西。岁月是残酷的。人生是何其短暂,人生没有重复的机会。
范丹妮已经睡熟了。她的肩膀时而一抽一抽的,垂在床边的一只手臂像十二三岁的女孩一样纤细。她与旧的生活割断了,在寻找新生活中却充满着激动不安的痛苦。她今后会幸福吗?好像很难。自己呢,自己以后会幸福吗?……黑暗中,孟立才,范丹林,隔壁邻居的夫妇俩,还有那门厅的争吵都在眼前叠印起来。
她突然感到一种沉闷、压抑。
踏入北京后的第一夜,为什么有如此沉重的感觉?
顾晓鹰在灯火通明的北京站背景上闪现出来,那张令人憎恶的脸。小莉那目光尖刻的眼睛在后面时隐时现着。可恶,滚开。她不要想他们。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又让她想到小莉那冰冷的目光。小莉在追李向南。李向南对她呢?小莉年轻漂亮(承认这一点,林虹感到一种深刻的嫉恨),又是省委书记的女儿,还会写小说,不是很优越吗?不,她不要想这些。她闭上眼,想使思路集中一些。
视觉休息了,听觉越发敏锐起来。听觉展开了一个声音的世界。外间屋范书鸿的鼾声竟然这样响,刚才几乎没注意。她不关心这鼾声。此刻,她虽然闭着眼,但眼前却浮现出外间屋黑暗朦胧的情景。范丹林睡着了吗?这一下翻身的声音好像就是他的。年轻人翻身的声音和老年人不一样。想到踏进这个家与范丹林刚见面时的情景,范丹林那样笑着看她,她脸上又漾出一丝微笑。那微笑既是面对眼前浮现的范丹林的,想象中的;又是对着自己的,笑自己此时的心理感觉。女人见到男人,特别是年轻的女人见到年轻的男人,常会感觉愉快的。她是女人,她还年轻,而且现在独居。她不应该再结婚吗?不,她不愿想这些。范丹林大概还不知道她结过婚吧?如果他知道了,又会怎样看她呢?这个问号把她的那点愉快打碎了。眼前如水纹晃动。
她在北京站闹闹嚷嚷的人海中走着,她在拥挤不堪的电车中颠簸着,很多男人的眼睛在注视她。她知道自己漂亮,在男人眼里有魅力。或许,这里有的男子已对她生出爱慕。然而,他们知道她的耻辱经历吗?
一个英俊的大学生,在一片闪动的幻象中迎面走来,她认识又不认识,带着那样诚恳的表情向她表达爱情,脸红着,激动而困难地诉说着什么。可不一会儿,他听到了她的自述。他吃惊地睁大眼,目光闪烁地左右躲避着,陷入极大的难堪,为他刚才的热烈表达难堪,为他现在的尴尬处境难堪。他低着头走了……
不,她不要这样的幻觉浮现。她还是要集中自己的思路。
又是范书鸿的鼾声。这鼾声一旦注意到了,就使人难以忍受。不要听见它。人的感官可以有选择性,对于不想听到的声音是可以“忽略”、转移的。蟋蟀在房间的什么地方叫着。听着它的叫声,眼前浮现出房间里很具体的立体图景,每一件家具的位置。手表在枕下嘀嘀答答走着,一秒一秒消逝着。六十秒为一分,六十分为一小时,二十四小时为一天。人的一生不过两万多天。短暂的人生。谁会想到生命在昼夜不舍地流逝呢?自己二十八岁了。二十岁,对于女性是浪漫的年龄,三十岁,对于女性则是现实、冷峻的年龄。女人一过二十五岁,哪个不感到前面三十岁这个界限越来越近的压力呢?三十岁再找不着自己的生活,一个女人就完了。
她二十八岁,只有最后一点残存的青春了……
远远的,好像在大地的边际传来隐隐的火车长鸣。那声音苍凉虚渺,使人想到星空下燕幽大地的广袤无边,还使人想到火车在暗夜中闪烁着一两点寥落灯光的开阔田野上奔驰,油然生出一种茫无归宿的怅惘——
……无边的旷寂的黑夜。火车在一个只有两三间小房的偏僻小站临时停车。广漠的几乎没有一星灯光的荒凉旷野。过了一会儿,对面又慢慢停下一辆迎面驰来的客车。一方明亮温暖的车窗,一对年轻夫妇在含笑相视而语,一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在吃苹果。林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幸福的家庭。隔着车窗,小男孩也看见了林虹,小手贴着窗玻璃朝她招了招,她也冲他笑笑。孩子的父母也转脸冲林虹笑笑。极亲切、极友好的微笑。在如此广漠的黑夜,看到这样一个幸福的家庭,使你感到人间之友爱,人情之温暖,感到和谐家庭之幸福。林虹心中漾起一种感动而又怅惘难言的滋味。她感到自己的心潮湿得如被清纯柔和的水浸透了一样。她愿意爱世界上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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