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飘泊者(6)

2025-10-10 评论

    “这是我们耕田的结果!……”
    当时王老头子,他是一个很忠实的老农夫,指点我应当怎么办,怎么办。我就照着他老人家的指点,把几个穷亲戚,穷家族,请了来商量一商量。当时我的思想注重在报仇,要同刘老太爷到县内去打官司。大家都摇头说不行,不行:刘老太爷的势力浩大,本县县知事都怕他——每任县知事来上任时,一定先要拜访拜访他,不然,县知事就做不安稳;一个小百姓,况且又是他的佃户,如何能与他反抗呢?
    “这也是命该的。”
    “现在的世界,哪有我们穷人说理的地方!倒不如省一件事情,免去一次是非的好。里外我们穷人要忍耐一点。”
    “汪中,你要放明白些,你如何是刘老太爷的对手?你的父母被他弄死,已经是很大的不幸,你千万再不要遭他的毒手了!”
    “我的意思,不如碰他一下也好——”
    “算了罢,我们现在先把丧事治好了要紧。”
    “……”
    大家七嘴八舌,谁也找不出一个办法。
    维嘉先生!父母被人害了,而反无一点声诉的权利,人世间的黑暗难道还有过于此者?我一想起来现在社会的内情,有时不禁浑身发抖,战栗万状。倘若我们称现世界为兽的世界,吃人的世界,我想这并不能算过火。我们试一研究兽类的生活,恐怕黑暗的程度还不及人类啊!
    结果,大家都主张不与刘老太爷打官司,我当时是一个小孩子,当然也不能有什么违拗。
    于是,于是我的父母,我的可怜的父母,就白白地被刘老太爷逼死了!……何处是公理?何处是人道?维嘉先生!对于弱者,对于穷人,世界上没有什么公理和人道——这个我知道得很清楚,很详细,你大约不以为言之过火罢。唉!我真不愿意多说了,多说徒使我伤心啊!

    六
    丧事匆匆地办妥。有钱的人家当然要请和尚道士到家里念经超度,还要大开什么吊礼;但是,我家穷得吃的都没有,哪还有钱做这些面子?借货罢,有谁个借给我们?——父母生前既是穷命,死后当然也得不着热闹。民国四年九月十五日,几个穷亲族冷清清地,静悄悄地,抬着两口白棺材,合埋在乱坟山的东南角。
    于是黑暗的人间再没有他俩的影迹了——他俩从此抛却人间的一切,永远地,永远地脱离了一切痛苦……
    维嘉先生,我飘泊的历史要从此开始了。父母在时,他俩虽是弱者,但对于我总是特加怜爱的,绝不轻易加我以虐待。他俩既死了,有谁个顾及一个零丁的孤子?有谁个不更加我以白眼呢?人们总是以势利为转移,惯会奉承强者,欺压弱者。维嘉先生!我又怎能脱离这弱者的遭遇呢?父母生前为人们所蹂躏,父母死后,一个孤苦的十五六岁的小孩子受人们的蹂躏更不足怪了!我成了一个孤苦而无人照顾的孩子。
    伏着新坟痛哭,痛哭一至于无声无力而啜泣。热泪涌透了新坟,悲哀添加了夕阳的黯淡,天地入于凄凉的惨色。当时会有谁个了解这一个十五六岁小孩子的心境,谁个与他表一点人类的同情,谁个与他一点苦痛中的安慰,谁个为他洒一点热泪呢?他愈悲哀则愈痛哭,愈痛哭则愈悲哀,他,他真是人世间不幸的代表了!
    维嘉先生!你当然是很知道的,在现代的社会中,穷孩子,特别是无父母的穷孩子,是如何受人们的欺侮。回忆过去十年中的生活,我真是欲哭无泪,心神战栗。我真了解了穷孩子的命运!倘若这个命运是上帝所赐与的,那我就将世界的穷孩子召集在一起,就是不能将上帝——害人的恶物——打死,也要骂得他一个头昏目眩!人们或者说我是上帝的叛徒,是啊!是啊!我承认,我承认我是上帝的叛徒……
    当晚从新坟回来之后,一个人——此时我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睡在床上,又冷清,又沉寂,又悲哀,又凄惨,翻来覆去,总是不能入梦。想想这里,想想那里,想想过去,想想将来,不知怎么办才好。继续读书罢,当然是没有希望了。耕田罢,我年纪轻了,不行。帮人家放牛罢,喂,又要不知如何受主人的虐待。投靠亲族罢,喂,哪个愿意管我的事?自杀罢,这个,恐怕不十分大好受。那末,到底怎么办呢?走什么路?向何处去?到处都不认识我,到处都没有我的骨肉,我,我一个小孩子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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