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人生(32)

2025-10-10 评论

    她谈的有关章士钊的情况,远远不止这一点。为了为贤者讳,我在这里就讲这一些。在将近二年的时间内,她讲丈夫的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有时候绘形绘声,讲得琐细生动之至。这对章用当然更是刺激。他虽然照常是沉默不语,然而眉头却蹙得更加厉害了。
    就这样,章伯母欢迎我们到她家去,我自己也愿意去看一看这一位简单天真的老人。我的目的主要是去找章用,听他谈一些问题。他母亲说,我一去,章用就好像变了一个人,脸上有了笑容,话也多了起来。这时,老太太显然也高兴了起来,立刻拿点心,沏龙井茶,还多半要留我吃饭,嘴里一方面讲章士钊,一方面忙前忙后,忙得不可开交。我同章用谈论什么问题,也谈得兴致正浓。有几次,在这样谈话的间隙中,忽然听到楼外雷声如擂鼓。从楼顶上的小玻璃窗子里看出去,天空阴云翻滚,东面山上的丛林被乱云封住,迷成一片,颇感到大自然的威力。但是,我们谈兴不减,稍一注意,就听到大雨敲窗的声音。
    这样美好的时光并不很长,可能只有1936年一个夏天。一转到1937年,章家的国内经济来源出了问题,无力供给在德、英、意三个国家的孩子读书和生活。他们决定,章用先回国去探听探听。章用走了以后,老太太孤身一人,留在哥廷根,等候儿子的消息。此时,我同龙丕炎就承担了照看老太太的责任。我们三个人每天在饭馆里一起吃午饭。每天见面时,老太太照例气喘吁吁地说:“我告诉你一件大事!”我们知道,没有什么大事。吃过午饭,送老太太回家,天天如此。后来,章用从国内来了信:经济问题无法解决,章用不能回来了,要老太太也立刻回国。我们于是又帮她退房子,收拾东西,办护照,买车船票,忙成一团。就在这样的非常时期,老太太还并没有忘记了自己的“官家”身份。她照了相,要我们帮她挑选“标准相”,回国后好送给新闻记者。
    老太太终于走了,章用一家在哥廷根长达六七年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章用在德国苦读了六七年,最终也没有能再回德国来,没有能取得博士学位。从此以后,我同他们母子都没有能再见面。章用先在浙江大学教书,抗战军兴,到处播迁,在颠沛流离之中,他没有忘记我,也没有忘记写诗。时常有信给我,有时附上自己的诗。我现在还能记住一些他的诗,比如“常歌建德非吾土,岂意祁门来看山”等等。不记得是在哪一年了,他把自己生平写的不算太多的诗全部寄给了我。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考虑的。难道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肺病缠身,将不久于人世,因而尽早把自己的心血的结晶寄给可靠的朋友,传之其人吗?他的预感是正确的,不久他就在流离播迁中离开人世,只剩下我这个受他重托的人还活在人间。综观章用一生,他是一个寂寞的人,一个孤傲的人,一个落落寡合的人,一个短命的才人。他是把我这个同他仅仅有一年多交谊的人,看做自己惟一的知己的。此境可悲,此情可感!现在茫茫人世,芸芸众生,知道章用,想到章用的人,恐怕只有我一个了。我愈来愈感到,我也失去了一位难得的知己。然而人天悬隔,欲哭无泪,“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恐怕我要抱恨终天了。悲夫!

    章用一家走了,1937年到了,我的交换期满了,是我应该回国的时候了。然而,国内“七·七事变”爆发,不久我的家乡山东济南就被日军占领,我断了退路,就同汉学研究所发生了关系。
    这个所的历史,我不清楚,我从来也没有想去研究过。汉学虽然也属于东方学的范畴,但并不在高斯-韦伯楼东方研究所内,而是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一座大楼里面。楼前有一个大草坪,盖满绿草,有许多株参天的古橡树。整个建筑显得古穆堂皇,颇有一点气派。一进楼门,有极其宽敞高大的过厅,楼梯也是极宽极高,是用木头建成的。这里不见什么人,但是打扫得也是油光锃亮。研究所在二楼,有七八间大房子,一间所长办公室,一间课堂,其余全是藏书室和阅览室。这里藏书之富颇令我吃惊。在这几间大房子里,书架从地板一直高达天花板,全整整齐齐地排满了书,中国书和日本出版的汉籍,占绝大多数,也有几架西文书。里面颇有一些珍贵的古本,我记得有几种明版的小说,即使放在国内图书馆中,也得算做善本书。其中是否有海内孤本,因为我对此道并非行家里手,不敢乱说。这些书是怎样到哥廷根来的,我也没有打听。可能有一些是在中国的传教士带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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