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人生(44)

2025-10-10 评论

    是我离开哥廷根的时候了。
    我的真正的故乡向我这游子招手了。
    一想到要走,我的离情别绪立刻就逗上心头。我常对人说,哥廷根仿佛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住了十年,时间之长,仅次于济南和北京。这里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条街,甚至一草一木,十年来和我同甘共苦,共同度过了将近四千个日日夜夜。我本来就喜欢它们的,现在一旦要离别,更觉得它们可亲可爱了。哥廷根是个小城,全城每一个角落似乎都留下了我的足迹,我仿佛踩过每一粒石头子,不知道有多少商店我曾出出进进过。看到街上的每一个人都似曾相识。古城墙上高大的橡树,席勒草坪中芊绵的绿草,俾斯麦塔高耸入云的尖顶,大森林中惊逃的小鹿,初春从雪中探头出来的雪钟,晚秋群山顶上斑斓的红叶,等等,这许许多多纷然杂陈的东西,无不牵动我的情思。至于那一所古老的大学和我那一些尊敬的老师,更让我觉得难舍难分。最后但不是最小,还有我的女房东,现在也只得分手了。十年相处,多少风晨月夕,多少难以忘怀的往事,“当时只道是寻常”,现在却是可想而不可即,非常非常不寻常了。
    然而我必须走了。
    我那真正的故乡向我招手了。
    我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刘皂的《旅次朔方》那一首诗:
    客舍并州数十霜
    归心日夜忆咸阳
    无端又渡桑乾水
    却望并州是故乡
    别了,我的第二故乡哥廷根!
    别了,德国!
    什么时候我再能见到你们呢?

    我于1945年10月6日离开哥廷根,乘吉普车奔赴瑞士。
    哪里来的车呢?我在这里要追溯一下这一段故事。我在上面几次提到德国的交通已经完全被破坏,想到瑞士去,必须自己找车。我同张维于是又想到“盟军”。此时美国驻军还有一部分留在哥廷根,但是市政管理已经移交给英国。我们就去找所谓军政府,见到英军上尉沃特金斯(Watkins),他非常客气,答应帮忙。我们定好10月6日启程。到了这一天,来了一辆车,司机是一个法国人,一位美军少校陪我们去。据他自己说,他是想借这个机会去游一游瑞士。美国官兵只有在服役一定期间以后,才有权利到瑞士去逛,机会是并不很容易得到的。这位少校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于是就同我们同行了。
    离开哥廷根的共有六个中国人:张维一家三人,刘先志一家二人,加上我一人。
    我们经过了一些紧张激动的场面,在车上安顿好,车子立即开动,驶上了举世闻名的国家高速公路。我回头看了哥廷根一眼,一句现成的唐诗立即从我嘴里流出:“客树回看成故乡。”哥廷根的烟树入目清新。但是汽车越开越快,终于变成了一团模糊的阴影,完全消逝不见了。
    我此时心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余裕来酝酿离情别绪,公路两旁的青山绿水吸引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德国全国树木茂密,此时正是金秋天气。虽经过六年的战火,但山林树木并没有受到损失,依然蓊郁茂盛。我以前在哥廷根每年都看到的斑斓繁复的秋林景色,如今依然呈现在我眼前,只不过随着汽车的行进而时时变换,让人看了怡情悦目。然而一旦进入一个比较大一点的城市,则又是一片断壁颓垣,让人看了伤心惨目。这种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伤心的心情,如大海波涛,腾涌不定。我又信口吟出了两句诗:
    无情最是原上树
    依旧红霞染霜天
    从中可见我的心情之一斑。
    因为我们离开哥廷根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我们的车子开到法兰克福时,天已经晚下来了,我们只能在这里住宿。也许陪我们的那位美军少校一开始就打算在这里过夜的,因为这里是全德美军总部所在地,食宿条件都非常有利。我们住在一家专门为美国军官预备的旅馆里,名字叫四季旅馆。旅馆里管事的美国人非常和气,给我们安排了一顿多少年来没有吃过的丰盛的晚餐,大快朵颐。要知道,此时我们都是无钱阶级,美国钞票我们没有,德国钞票好像已经作废,我们是身无分文,而竟受到如此的优待,真不能不由衷地感激,美国人好动成性,活泼有余,沉稳不足。这旅馆里也并不安静。然而我们的心情是愉快的,过了一个非常舒适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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