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传言还很多,我不再讲述了。
我们与之打交道的就是这样一个使馆。我真是大开了眼界,增长了见识。最重要的是,我们从中获得一个非常宝贵的经验:对付南京派出来的外交官,硬比软更有效果。我们交涉从瑞士到法国去的用费和交通工具时,我们就应用了这个经验,而且取得了成功。
我们要求使馆:我们人乘坐火车,而我们的行李则用载重汽车从瑞士运到法国马赛。我们的条件一一实现。但是,我们的行李并不太多,装上载重几十吨重的大汽车,连一层都没有摆满,从远处看,几乎看不到上面有行李。空荡荡的,滑稽可笑。
然而我们却管不了那样多。行李一装上车,我们就逍遥自在,乘火车到日内瓦玩了几天,然后又上火车,驶向法国。时间是1946年2月2日,在过境的时候,海关检查颇严,因为当时从瑞士偷运手表到法国去,是极为赚钱的勾当。我们随身携带的几只箱子,如果一一打开,慢慢腾腾地检查,则“俟河之清,人寿几何”?连火车恐怕都要耽误了。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在紧张忙乱中,糊里糊涂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瑞士法郎硬币,只是一个法郎,不值几个钱。我正大吃一惊地等待检查员发火的时候,然而却出现了奇迹,那个检查员把那个瑞士法郎放入自己的口袋,在我们所有的箱子上用粉笔画了一些“鬼画符”,我们就通过了。
我是第一次到法国来,当然是耳目为之一新。到了终点站马赛,我更注意到,这里街上的情景同瑞士完全不同。法国这个国家种族歧视比英美要轻得多。我在德国十年,没看见过一个德国妇女同一个黑人挽着臂在街上走路的。在法西斯统治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到了瑞士,也没有见过。现在来到马赛,到处可以看到一对对的黑白夫妇,手挽手地在大街上溜达。我的精神一恍惚,满街都是梨花与黑炭的影像,黑白极其分明,我真是大开眼界了。法国人则是“司空见惯浑无事”,怡然自得。
我在这里生平第一次见海。我常嘲笑自己:一个生在山东半岛上、留洋十年而没有见过海的人,我恐怕是独一份儿了。现在我终于洗刷掉这个嘲笑,心里异常兴奋。而大海那种波涛汹涌、浑茫无际的形象,确使我振奋不已。“乾坤日夜浮”是杜甫描写洞庭湖的诗句。这位大诗人大概也没有见过海,否则他会把这样雄浑的诗句保留给大海的。
我们拿着美军在德国哥廷根开给我们的证明文件,到此地管理因战争而抛乡离井的人们的办事处去交涉。他们立刻给我们安排了住处,是一个大仓库,虽简陋但洁净,饭食也还可以。最让我们高兴的是,管理人员全是德国战俘,在说话方面再也不会发生Demaindeuxjours那样的笑话了。
但是,我们不能满足。我们要去找此地的南京派来的总领事馆。我们同这一批人打交道,已经有了瑞士的经验:硬比软强。我们如法炮制,果然神效非凡。我们离开了大仓库,搬进了一个旅馆。我们要求乘船回国,而且一定要头等舱。总领事条条答应,皆大欢喜。我们在马赛从1946年2月2日住到2月8日。事情办妥了,心情轻松了。我们天天到海边上去玩,在大街上买橘子,吃小馆,逍遥自在,快活似神仙。
我们终于在2月8日晚上上了船。船名叫NeaHellas,排水量一万七千吨,在当时算是很大的船。据说,这艘巨轮是英国所有,被法国租来运送法军到越南去镇压当地的老百姓的。所以,船上的管理和驾驶人员全是英国人,而乘客则几乎全是法国兵,穿便衣的乘客微乎其微,八名中国人在其中竟占了很大的比例。我们分住在两个房间里。里面的设备不能说是豪华,但是整洁、舒适,我们都很满意。船上的饭是非常丰富而美好的,我在日记里多次讲到这一点。总之,上船以后,一切都比较顺利。
但是也曾碰到过不顺利的事情。有一天,我们在最高层的甲板上观望海景。一位英国船员忽然走向我们,告诉我们说,只有头等舱的旅客才能走上最高层。我们大吃一惊,仿佛当头挨了一棒:“驻马赛的中国总领事亲口答应我们买头等舱的船票的!”因为当时战争才结束不久,一切都未就绪,这一条船又是运兵的船,从船票上看不出等次。我们自认为是头等舱乘客,实际上并不是。马赛斗争我们自认为是胜利者,焉知那一位总领事是老狐狸,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我们这些“胜利者”蒙骗了。我们又气又笑,笑自己的幼稚,吃一堑,长一智,我们又增加了一番阅历。但是,为了中国人的面子,最高层我们决不能不上。我们自己要掏钱改为头等舱,目的就为了争这一口气。我们到船长办公室去交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灵感,那位船长一笑,不要我们补钱,特批准我们能上最高层甲板,皆大欢喜。从此顺顺利利地在船上过了将近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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