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人生(54)

2025-10-10 评论

    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真如虎落平川、龙困沙滩,纵有一身武艺,却无用武之地。我虽对古代印度语言的研究恋恋难舍,却是一筹莫展。我搞了一些翻译工作,翻译了马克思论印度的几篇论文,翻译了德国女作家安娜·西格斯的短篇小说。我还翻译了恩格斯的用英文写成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只完成了一本粗糙的译稿,后来由中共中央马列著作翻译局拿了去整理出版,收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这些工作都不是我真正兴趣之所在,不过略示一下我是一个闲不住的人而已。
    这远远不能满足我那种闲不住的心情。当时的东方语言文学系,教员不过5人,学生人数更少。如果召开全系大会的话,在我那只有十几平方米的系主任办公室里就绰绰有余。我开了一班梵文,学生只有3人。其余的蒙文、藏文和阿拉伯文,一个学生也没有。我“政务”清闲,天天同一位系秘书在办公室里对面枯坐,既感到极不舒服,又感到百无聊赖。当时文学院中任何形式的会都没有,学校也差不多,有一个教授会,不过给大家提供见面闲聊的机会,一点作用也不起的。
    汤用彤先生正开一门新课《魏晋玄学》。我对汤先生的道德文章极为仰慕。他的著作虽已读过,但是,我在清华从未听过他的课,极以为憾。何况魏晋玄学的研究,先生也是海内第一人。课堂就在三楼上,我当然不会放过。于是征求了汤先生的同意,我每堂必到。上课并没有讲义,他用口讲,我用笔记,而且尽量记得详细完整。他讲了一年,我一堂课也没有缺过。汤先生与胡适之先生不同,不是口若悬河的人。但是他讲得细密、周到,丝丝入扣,时有精辟的见解,如石破天惊,令人豁然开朗。我的笔记至今还保存着,只是“只在此室中,书深不知处”了。此外,我因为感到自己中国音韵学的知识欠缺,周祖谟先生适开此课,课堂也在三楼上,我也得到了周先生的同意去旁听。周先生比我年轻几岁,当时可能还不是正教授。别人觉得奇怪,我则处之泰然。一个系主任教授随班听课,北大恐尚未有过,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能者为师。在学问上论资排辈,为我所不取。
    然而我心中最大的疙瘩还没有解开:旧业搞不成了,我何去何从?在哥廷根大学汉学研究所图书室阅书时,因为觉得有兴趣,曾随手从《大藏经》中,从那一大套笔记丛刊中,抄录了一些有关中印关系史和德国人称之为“比较文学史”(VergleichendeLiteraturgeschichte)的资料。当时我还并没有想毕生从事中印关系史和比较文学史的研究工作,虽然在下意识中觉得这件工作也是十分有意义的,非常值得去做的。回国以后,尽管中国图书馆中关于印度和比较文学史的书籍极为匮乏,但是中国典籍则浩瀚无量。倘若研究中印文化关系史和比较文学史,至少中国这一边的资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而且这个课题至少还同印度沾边,不致十年负笈,前功尽弃。我反复思考,掂斤播两,觉得这真是一个极为灵妙的主意。虽然我心中始终没有忘记印度古代语言的研究,但目前也只能顺应时势,有多大碗吃多少饭了。
    我终于找到了出路。
    对于一个搞学术研究的人来说,出路只能至少是主要表现在论文上。我检查了一下从1946年到1949年所写的文章,我必须根据论文实际写作的情况,来探寻我那出路的轨迹……

    对于一个搞学术研究的人来说,出路只能至少是主要表现在论文上。我检查了一下从1946年到1949年所写的文章,我必须根据论文实际写作的情况,来探寻我那出路的轨迹。有一点我必须首先在这里说明白。我现在写的是“学术自述”,而不是别的。什么叫“学术”?可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只能根据我自己的理解来决定去取。凡是文学创作,比如写点散文什么的,都不包括在内。连写一些杂文一类的东西,也不包括在内。
    就根据这个标准,我把这四年的回忆依照时间顺序写在下面。

    这一年一大半是在旅途中度过,一直到年末,才算是得到了安定。但是,在车船倥偬中,竟然写了一些文章,殊出我意料。但是,按照我在上面给“学术”下的定义,真正够格的只有两篇。
    1.《一个故事的演变》
    这个故事流传的时间极长,地域极广。小学教科书里面部用它来作教材。后来我在《梅诗话》里又读到了引用东坡诗注的一段话,讲的也是这个故事。《诗话》引刘后村的诗:“辛苦谋身无瓮算,殷勤娱耳有瓶声。”“瓮算”指的就是这个故事。江盈的《雪涛小说》中也有这个故事,内容大同而小异。印度《嘉言集》和《五卷书》中也找到了同样的故事,内容请参阅我的原作,这里不赘述。我只想指出一点,中国的那两部书就是我在哥廷根读到的。当时万没有想到,后来竟派上了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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