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来这个追悼会,同时是为了见人社交的吧。这大概也很正常,也算是死者的一点贡献吧,是她把你们集合起来的。
人们久久不散。
范丹林与林虹也在礼堂门口的树荫下。范丹林双手插裤兜笔直地立着,这些天我越来越感到有一种忏悔,觉得自己对母亲没尽好孝道。这两天我越来越多地想起童年,母亲那时很爱我,但我长大以后常常和她发生冲突,很疏远。最近几年我才对母亲又亲近起来。我感到自己过去对母亲也缺乏理解,我不该苛求她。现在她离开了,想起她的许多好处。
“她当然是很爱你的。”林虹说道。
“是,她病危期间还说,如果能看到我和新娘穿着结婚的礼服在床头站一站就好了。”
“丹林,你是该结婚了。”
“谈何容易。”范丹林耸了耸肩。
“又说找不下合适的?”林虹笑了,“你会找到的。”
范丹林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太难了。”
林虹感到双方有着的一丝不自然,这一瞬间她也明确了自己应该说什么了:“丹林,我给你提个建议好吗?”
“请吧。”
“我以为,咱们这代人不必把家庭看得那么至高无上,也不要那么理想化。如果需要——感情上和实际生活上,又有差不多的对象,就可以组成家庭。不能期望什么都在家庭中得到,家庭以外的生活还很多。”
范丹林微蹙眉心,思索地看着林虹。
“不明白我的意思?我以为,这种事情上过分认真也是一种矫情,我现在就很不愿意结婚。”林虹说道。
范书鸿独自呆在家中,吴凤珠再也不会回来了,儿女们又外出了,屋里空空落落。失去了她,世界一下冷清了。
书房里拉着厚厚的窗帘,下午,屋里显得黯淡。他靠在沙发上,听见老式挂钟在嘀嗒嘀嗒地响,只有墙上一轴水仙画陪伴他。细长的剑状绿叶晶莹如翡翠,开着白花亭亭玉立,似乎散着幽香。他喜欢水仙,他的故乡在浙江舟山地区。那里有一座小岛,叫洛迦山岛,相传是南海观音菩萨修功之处。岛上无人居住,只有一座尼姑庵,岛上生长着漫山遍野的天然水仙,每到元旦、春节期间就鲜花盛开,乳白的花被,艳黄的副花冠盖遍山野。离开故乡几十年了,老了。
……帆船朝前驶着,大海颠簸着,他坐在船头眺望着。正青年时代。那儿就是洛迦山岛。一个黑点正在海平面上一点点变大。他抡起衣服兴奋地喊着,好像洛迦山岛能听见他的呼唤?海浪一个个撞着船头,砰砰砰响。每个海浪都是快乐的,无拘无束的。岛越来越近了,看得清了,船可以停靠了。他脱下上衣卷起裤腿,赤着脚往下迈,一腿还骑在船舷上。两腿间至今还留着这一瞬间使劲分开时被抻疼的感觉。然后蹚着齐腰的水朝岛上跑去。后来,船又离了岛,他坐在船尾,海风吹着他,他突然生出一种依恋。岛越去越远了,在海上变成一个点了,最后点也没了,只有茫茫的大海了,虚无了……
那像不像人生啊。当你奔赴它时充满激动向往,编织着无数的梦。然而,一旦踏上它时,并不像想像的那般美好,水仙花没有那么茂盛,尼姑庵也挺破陋,可当你离它而去越来越远时,又充满依依惜别的怅惘了,还是它最美好?
人生是什么?自己往往看不清自己。吴凤珠的一生结束了,摆在面前清清楚楚了。她的一生有何意义呢?“绝对之探求”?人活着不都在“绝对之探求”吗?不同的人探求的目标不一样,但探求而不得,难道不是人间的苦痛之一吗?佛教讲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所求不得苦,五取蕴苦,其中“所求不得苦”不就是指这一点吗?吴凤珠死了,八苦都历经完了。自己呢?除了死苦还没有,病苦还未大至,也都差不多了吧?
吴凤珠病衰的面孔又在眼前浮现。前几天她还活着,现在已化为灰烬,有的已化成二氧化碳飞逸到空中。这个事实太残酷了,让他难以接受;其实又很简单:不过是万物在周而复始地循环。二氧化碳进入植物,光合作用,不又是有机物?植物被动物食用,不又变成更高级的生命?天空,田野,河流,草木,大自然的图画在眼前闪现,无数示意的箭头连成循环的圆圈,表明万物的旋转。云变雨,雨落地,植物根吸入,光合作用,又被叶子蒸发,升到空中变云……他神思恍惚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