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回到了她暂时借住下的一间单人宿舍。他扶她躺下。她要水喝,他端来,还没喝就吐开了,哇哇的酸辣一地。年轻的骑士皱了皱眉,拿来扫帚拖布收拾了。然后扶她喝水,漱口,用温言抚慰她,接着又用手抚慰她,她的头发、肩背被熨着,她晕乎乎地感受着。大概是到了后半夜,远处,谁家的钟冬地敲了一下,悠悠的。诸生华对她有了进一步的温存,他拥抱着她,亲吻着,呼吸也急促起来。灯早已熄了。她知觉了,推他,不要,我不要,你起开。他起身走到脸盆架旁,拿毛巾擦了擦脸,又挨着她躺下。两个人睡了。她只记得一窗清凉的月光。那月光便入了她的梦。一个冷清透明又寂静无声的世界。所有的人、物都静止不动,像舞台上的布景。
她梦见到了前门,那儿有一个从未见过的大音乐厅。外观无比华丽堂皇。要上演柴可夫斯基的音乐会。她高兴极了。这不是胡正强的音乐会吗。两个年轻女人买了两张退票便往里走,她也立刻拉开钱夹拿出钱买了两张退票。她比她们钱多,这是她一时涌上的优越感。她独自拿着两张票走进音乐厅。里面却很破陋。她沿着很陡的下坡台阶往前排走着,感到一种恐惧,周围影影绰绰,蓝蓝绿绿,看不分明,来到舞台前她回过身,音乐厅内找不到一个合适座位。前两排坐着一些灰头灰脸的人,衣衫破旧,表情呆板。有两三个空位。她坐下了。始终没有注意过台上,也没听到音乐,只关心着台下的观众。演出将结束时,一个男人上台报幕,下面将演唱一支颂歌,歌颂一位伟人,因为他快死了。她正奇怪,却已散场。人呼啦呼啦往外走。外面很黑。很快人散尽,街上冷清,空无一人。她看见一个人骑着摩托,带着一辆自行车,便叫住她。回过头却是林虹。她从林虹手中要过自行车来骑,车却坏了,骑不动。她恐惧地想叫,却变成呻吟,她醒了。你怎么了?年轻的骑士又抚慰着她。她翻转身紧紧搂住他啜泣了。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他陪着她。上公园,去影院,进饭馆,入舞厅,回房间,两人同居着。年轻的骑士如饥似渴,在她身上倾泻着,弄得她也渐有了亢奋。身体发暖,脸颊发热,如葡萄酒半醉,却感到他日趋凉淡。每天来得时间短了,隔日才来了,来了三言两语便告辞了,开始忙于学问了,后来,便杳无音信了。一打听,他已出国深造了。
她失神地坐了半晌,明白这是遗弃,又一步步去小酒店喝酒。耳边分明又响起孟立才阴狠的笑声:“你现在是最不值钱的廉价货,谁都可以尝一口就吐掉的贱货。”
这一天她醉得厉害。她的自传体小说被编辑部退了回来:《大海中没有我的停泊点》。她没有停泊点。她被浪冲来冲去。她是一条残破的小舟。她被打得粉碎,再无生路。
她在酒店里吐了,周围都是嫌厌的目光。她回到单人宿舍又吐了。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这是她的肝,红艳艳的,连着绿胆,那是她的心,跳着,还滴着血,那是她的胃,脾,肠,一摊,五颜六色,鲜血汪汪。痛苦到极点了,活不下去了。她睡死过去了。
从中午睡到天黑,又到天亮。她梦中经历了一个世纪,醒了,看见窗外朗朗的阳光。她喝了几口水,又昏恹恹睡去,到中午,再醒来,看着窗外一树绿阴,感到一点饥饿。她懒懒地起来,收拾了地上的污秽,洗了脸,刷了牙,开始清醒,淡忽忽掠过脑海的是:今天该换什么衣服?及至换了衣服,坐在镜前慢慢梳妆打扮时,一边抚摸着脸上的皱纹一边想:那篇退回的小说稿该托谁推荐到另一个编辑部?
她站了起来,拿起皮夹倦倦地伸手拉门,又站住。目光恍然地露出一丝自嘲。她发现:人痛苦来痛苦去,最后却还是照旧地、平平常常地生活。
德国记者一周以后来。一周便是七天。白贵德与历史研究所党委紧急开会,紧急行动。外国记者采访,外电一报道,反馈回来,中央领导一批示,如此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就该撤职、处分、通报了。这个程序,他们晓得。
每一天时间都是宝贵的,工作要有效率。范书鸿原是三室一厅,“文化大革命”中搬进锅炉管道工王满成一家,占去了一间。只要把这间房腾出来,问题就解决了。第二天上午立刻研究决定:拨出一套两室一厅,分配给王满成。白贵德亲自找他谈话:所里很关心你的住房困难,现在总算解决了。你回去马上就搬。今明两天内搬完。王满成点着头走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