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都松了口气。一切都还圆满。童伟这时便讲话了。思想更深刻,态度更温和,解剖刀要使对方颤栗,流了血,晕眩了,不要紧,又有微笑的抚慰。侃侃的,从容的,含着张力,他表现出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水平,再骄傲的姑娘也会拜服。杜正光永远觉得自己最有思想,跟着讲更精辟的话。比着表现。女人永远崇拜强有力的男人。饶小男继续发挥他的唯意志论。童伟觉得杜正光浅薄拙劣;饶小男觉得童伟别有用心;杜正光觉得别人都不及自己讲得好;三个人都认为沉默的楚新星可以忽略。
小莉头垂得更低了。独白。感觉。幻觉。身边没有上帝。
她那年八岁,与父母同在干校。
水龙头离住房二十米,她端着一个大铝锅去打水,只半锅,回来了。母亲高兴了,夸奖道:小莉真能干。她小鸟一样,又跑到水龙头端着满满一锅水回来了。母亲一看更高兴了,拍拍她的肩:咱们小莉真能干,再接着打吧。
她却一下明白了:母亲夸她,并不是因为她能干。
她第三次端着锅回来了,板着脸放在地下。母亲怔了:浅浅的一锅底。她看着母亲,母亲想笑,想说什么,脸尴尬地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浅浅一锅底水在地下示威。她转身走了。
这是儿时印象最深的事情之一。
她被无数把刀解剖完了。一无是处。她那么肤浅,幼稚,可笑,毫无希望。除了被压抑的性欲,没有任何东西。而这又多么可悲:在男人面前,只是一个性饥渴的女人。谁都可以看不起她。她彻底完了。今天才认清自己,扒掉皮以后。她根本不是骄傲的公主,更无白马王子朝她走来。一切都是痴心梦,不过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学生,没教养。饶小男是才华横溢的,过去没有理解他;童伟是深刻不见底的,自己在他面前不过是一眼看穿的浅水;杜正光是有丰富阅历的,看过数不清的书;楚新星翻两页稿就看出自己性压抑,天才;梅冰冰有教养,在沙龙中是令人尊敬的女主人;自己是什么?掉眼泪了?没有,但眼眶湿了。各种言辞像锋利的冰凌包围着她,划伤着她。她的身体是烫热的,鲜嫩的,早已汪汪地淌红。各种各样的目光也射穿着她。周身是血管,中间一颗心脏,晶晶莹莹,谁都看得清。
人们又来安慰她:这样分析你,可能过于坦率了,是不是受不了?小莉没这么脆弱吧?又有谁笑着说。她分不清谁的话,只觉得在受审判。她是女人。没关系,她低着头说道。该有的礼貌。人们又说了些什么。她微微抬起头,勉强地笑了笑(人们看见她潮红的眼睛),表示她的理解。这一瞬间,她看到了男人们复杂的目光。有关心,有恻隐,有怜悯,有不安,还有……那是欲望,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她的感觉不会错的。但她的理智还蒙昧,没有清楚的内心独白。
她把头抬得更高些,谁也不看。我渴了。她说。你想喝什么?人们都关心起来。梅冰冰立刻走过去开了冰箱。就啤酒吧。她笑了笑说。因为她被解剖了,就有了被关心的权利了?她的理智模糊,独白若有若无地跳跃,只有本能的冲动在驱使她朝前走。她不知道下一步将如何走,却朦胧感到了那是什么。地平线的茫茫烟霭下,一轮血红的落日。周围是高楼,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众人注视中把一瓶酒都饮完了。她情绪开始活泼,鲜红的曲线又跳动起来。我给你们表演一段体操,好吗?
人们惊愕,但立刻就兴高采烈地捧场。她看到了男人们相互瞥视的目光中含着的嫉妒。理智来不及化为独白,直觉掌握着一切。
她兴起,又倒了杯甜酒,兑上冰水笑着一饮而尽,然后哗一拉拉链,把红色的连衣裙脱掉了,里面是一件雪白的薄纱衬裙,透明的,露着她美丽的身体。众人全呆了。她说:你们别封建。又脱掉衬裙。男人们一个个动弹不得,想笑不能笑,想说不能说,想看不能看,想不看又不能不看。都痴了。披落的白雪一般,白纱衬裙轻盈地飘下,像到人间沐浴的仙女的衣裙,优美地搭在了沙发背上。小莉穿着雪白的三角裤,戴着雪白的胸罩,几乎全裸地亭亭玉立着。
人们没有呼吸,没有动作。只有她青春的、光泽的、洁净的身体在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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