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果然注意了收拾,浑身添了光彩。中午太阳出来她洗头,让天狗(18)提了壶给她头上浇水,又让天狗(18)打碎一块瓷片儿:“我要刮刮额头荒毛。”天狗(18)到底是天狗(18),不是木头,不是石头,看见女人容光美妙,心里生热,但这个时候,天狗(18)就走了,走到蝎子罐前看蝎子。
一个初六的下午,天狗(18)在地里浇麦地二遍水,女人也去了,两人天擦黑同来,院门掩着,堂屋的门却上了锁。女人以为瘫人是爬出去了,隔窗看时,把式正躺在炕上,手里拿着门上的钥匙瞌睡了。才明白可怜的人一定是叫隔壁人来锁了堂屋门,要让天狗(18)和她回来单独在厦房里吃饭……
女人站在那里,把瘫人足足看了一袋烟的时间。
天狗(18)说:“师傅他……”
女人说:“他……”
眼里红红的进了厦房做饭。天狗(18)也坐下抱柴生火。两人没有说话,上面是擀面杖的磕撞声,下面是拉动的风箱声。饭做熟了。天狗(18)盛了一碗,寻钥匙开堂屋门给师傅端。女人说:“他睡着了,钥匙在他手里,叫不醒他的,咱们吃吧。”一个坐在灶火口吃,一个立在锅项后吃。饭毕,天狗(18)说:“你歇着吧,我涮洗。”女人说:“这不是男人干的活。”天狗(18)就站在旁边看了她洗。院墙的外边,有猫叫春,叫了好一会,天狗(18)这时是木了,麻了,不知下来该怎么办,为难得要死。女人擦了碗,又去擦盆子,擦缸子,不该擦的都擦了,还是要擦,把手占住,把眼占住,但心占不住,说:“你累了?”天狗(18)说:“累,也不累。”却加一句,“歇下吧。”就要出门,女人把他叫住了。
女人说:“天狗(18),我有话要给你说呢。”
天狗(18)一脚在门坎里,一脚在门坎外,说:“什么事?”
女人拉过一条凳子让天狗(18)坐了,一边替天狗(18)拍打肩上的土,一边要说话,却也好为难:“天狗(18),他近日又添病了哩。”
天狗(18)说:“师傅吗?怎么不早对我说,我就发觉他饭吃得少了。”
女人说:“你哥他……”她第一次对天狗(18)称瘫人是“你哥”,不是“师傅”,自己倒再也启不开口了。
天狗(18)说:“明日我去请医生。”
女人就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天狗(18),你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和我打马虎眼?”
天狗(18)有什么不懂的,自进这家门,他就时时预备着女人要说出这样的话来,天狗(18)本性是胆小的。
女人说:“天狗(18),是不是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说着就趴在了床沿上,拿了牙咬嘴唇。
天狗(18)知道胡涂是装不得了,就过去扶起了女人。女人软得象一摊泥,天狗(18)扶她不起,自己也跪下了,说:“我,我……”又急又怕又窘,吱唔不清。女人抬起了头,一双抖抖的手,托住了天狗(18)的脸。
“师娘!”
“谁是你师娘?法院让你叫我师娘?街坊四邻让你叫我师娘?”
“……姐!”
天狗(18)叫出了一个深埋在心底里的“姐”,女人突然软在了天狗(18)的怀里。
外边的夜黑严了,黑透了,不是月蚀的夜,天空却完全成了一个天狗(18),连月亮、星星,萤火虫都给吞掉了。屋里灯很亮,灶火口的火炭很红。夜色给了这两个人黑色眼睛,两个人都看着亮的灯和红的炭,大声喘气。天狗(18)抱着女人,女人在昏迷状态里颤栗。天狗(18)的脑子里的记忆是非凡的,想起了堡子门洞上那一夜的歌声,想起了当年出门打井时女人的叮嘱。过去的天狗(18)拥抱的是幻想,是梦,现在是实实在在的女人,肉乎乎软绵绵的小兽,活的菩萨,在天狗(18)的怀里。天狗(18)怎么处理这女人?曾经是女人面前的孩子的天狗(18),现在要承担丈夫的责任了吗?天狗(18)昏迷,天狗(18)清白,天狗(18)是一头善心善肠的羊,天狗(18)是一条残酷的狼,他竟在女人头发上亲了一口,把颤栗的菩萨轻轻放在了凳子上。
女人在黑暗里睁大了一双秀眼。
“天狗(18),你还要到老屋去吗?”
“我还是去的好。”
“我知道你的心,天狗(18),可我对你说,我和他都了解你,你却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他。我是老了,我比你大三岁……”
“姐,你不要说,你不要说!”
“你让我把话说完。天狗(18),这一半年里,咱家是好过,了,怎么好的,我也用不着说出来。你既然不这样,我也觉得是委屈了你,我将卖蝎的钱全都攒着,已经攒了一千三了,我要好好托人给你再找一个,让你重新结婚,就是花多花少,把这一院子房卖了,我也要给你找一个小的。兄弟;五兴他爹,我和你哥欠你的债,三生三世也还不完啊!我不知道我怎么才能报答你,看着你夜夜往老屋去,我在厦房里流泪,你哥在堂屋里流泪……他爹,你怎么都可以,可你听我一句话,你今夜就不要过去,我是丑人,是比你大,你让我尽一夜我做老婆的身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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