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狗(4)

2025-10-10 评论

  胡家媳妇以和为贵,也不去论曲直是非,收拾好了井台,打出一桶清亮亮的水喝了半瓢,把一百二十元的工钱交给了李正。回转身看天狗(4),天狗(4)却早走了。天狗(4)听说五兴还没到学校去,就惦记着家里那几笼红脊背的蝈蝈,要拿给五兴显夸。
  天狗(4)的家门朝西,晚霞正照射在墙檐上。编织得玲珑精巧的六个蝈蝈笼——四个是竹篾的,两个是麦秆的——一起在黄昏的烦嚣里嘶鸣。天狗(4)喜欢这类小生命,也精于饲养,没学打井之前,他干完地里活就在家闲得无事,口也寡淡,耳也寡淡,这蝈蝈之声就启示着他自得其乐的独身生活观念。如今打井归来,舒展展地在炕上伸一个硬挺,听一曲自然界的生命之音,便深感到很受活。这实在有诗的味道,可惜天狗(4)文化太浅,并不知道诗为世间何物。
  不用找,五兴倒寻上门了。这小子学习上不长进,玩起来倒会折腾,看见六个笼里的蝈蝈唱六部散曲,心热眼馋,忘记了自己的烦恼,竟将所有的蝈蝈集中到一个竹笼里,欣赏动物界的联合演出,果然就热闹非凡,声响比先前大了几倍。
  “天狗(4)叔,”徒弟的徒弟说,“这么多蝈蝈,你能说清哪一只是母的吗?”

  天狗(4)说:“能的。”
  “是哪只?”
  “你去取个镜子放在那里,跳上镜面的就是母的,其余的就是公的。”
  五兴乐得直叫。这时节,就听得堡子的南头有人喊“五兴”,五兴才想起要执行的任务,说:“天狗(4)叔,我娘是让我来叫你吃饭的。”
  天狗(4)说:“你个耍嘴酌猴精,你娘哪里是在喊我?”五兴就急了,发咒说:“谁哄你叫上不成学!”天狗(4)就换了衣服跟着去了。
  到了师傅的门口,那女人果然一见儿子就骂:“牛吃草让羊去撵,羊也就不回来了?!”
  天狗(4)说:“五兴就迷我那蝈蝈。”
  女人拿指头点天狗(4)的圆额角,说:“你什么时候才活大呀,三十六的人了,跟娃娃伙玩那个!”
  天狗(4)在这女人面前,体会最深的是“骂是爱”三个字,自拜师在这家门下,关系一熟,就放肆,但这种放肆全在心上,表现出来却是温顺得如只猫儿,用手一扑索就四蹄儿卧倒。也似乎甘愿做她的孩子,有几分撒娇的腼腆,其实他比这菩萨仅仅小三岁。当下心里说:
  “你怎么不给我物色一个呢,有了女人我就长大了。”
  饭桌上,师傅吃得狼吞虎咽。这把式是硬汉子,在妻子,徒弟面前自尊白大,一边剥脱了上衣很响地嚼着菜,一边将桌上的两沓钱,一沓推给天狗(4),一沓推给女人,说:“给,把这收下!”口气漫不经心,眉眼里却充满了了不起的神气。女人就把钱捏在手里。五兴给娘说:“娘,这么多钱,给我买个游泳裤吧。”做老子的就瞪了眼:“算了算了,指望你还能成龙变凤,你瞧瞧,天狗(4)跟我三天,四十八元钱也就到手了。”女人叹了一口气,给儿子拨了一些菜,打发到院里去吃。
  天狗(4)觉得没了意思,饭也吃着不香,虚汗湿了满脸。女人让天狗(4)把衫子脱了,天狗(4)不肯,女人就说:“这么热的天,是焐咀呀?”硬要他脱下不可。
  做丈夫的生了气,说:“你这人才怪!不脱就不热嗨,哪儿有你这样的人!”说罢也不看天狗(4)。
  女人尴尬,天狗(4)更尴尬,三个人默默吃了一阵。女人直担心天狗(4)要放下碗,就把菜往天狗(4)的碗里拨,天狗(4)忙起身说吃好了,和师傅说话。
  “师傅,堡子南头来顺家的井几时去打呀?”
  “人家没口信。”
  “我夜里去问问。”
  “罢了,他找上门再说。你回去,到时我来叫你。”
  天狗(4)起身走了,女人送到院门口,说:“早早歇着。”天狗(4)说:“嗯。”女人又说:“没事了,就过来坐。”天狗(4)还是“嗯”。走出很远回头一看,女人还站在门口。
  天狗(4)回到家里,夜里没有睡稳。无论如何,他是很感激这一家人的。师傅给了他嫌钱的出路,师傅的女人又给了他体贴。对于一个健全的男人,天狗(4)不免常会想着世上女人的好处,但一切皆缥缈,是怎么个好,好到如何程度,他缺少活生生的感受。到了现在,天狗(4)急切切需要一个女人在他身边了;虽然他已经过了生理最容易冲动的饥饿年龄。
  人一旦被精神所驱使,就忘却饥饿,忘却寒暑,忘却疲劳和磕睡。这时的天狗(4)就达到了这种境界。他的心、脑、血液和四肢都不肯安静,就从屋里走出来,提了他的蝈蝈笼子,走到街上,要做一种是悠闲也是无聊的夜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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