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拟的十七岁(133)

2025-10-10 评论

  「住在医院里,就觉得家不是我的了。觉得家是夏洛瓦画里的那个法国模特儿的。」
  我笑起来。「这倒是你回家的一个好理由,去把家的所有权抢回来。」
  「打倒法国人!」朱仑说。
  「看来你的病真是全好了,你有力气打法国人了。」
  「还有力气吹『法国号』。」
  「法国号的造型太不道德了,你使我想到动人的画面。」
  「我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法国号,来追念她死去的朋友。」
  「我也看到一张画片,一个女孩子,跪下来,在吹别的。」我笑着。
  朱仑会心一笑。「你打开了P字头的盒子,可是却放进欢笑。」
  「看来吹法国号的,精神很好。」
  「我不要住在这里,我要回家。」
  「医生说你有随时昏倒的可能,所以,要住院看看。」
  「我昏倒了,会急救过来。我不怕昏倒。」
  「可是,记录上这是你第二次昏倒。所以要查清楚。」
  「我看查不清楚了。巫主任走了,没有人知道真相了。」
  「巫主任?」我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巫主任。我感觉他知道你知道他,我感觉你知道他却假装不知道。我感觉你知道这有一个大秘密,手术后装在我的大脑里。像REVELATION(启示录)第六章第七第八节所说的:Whenheopenedthfourthsea,Iheardthevoiceofthefourthlivingcreaturesay,「Come!」AndIsaw,andbehold,apalehorse,anditsrider’snamewasDeath.(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我就观看,见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时,名字叫作死。)现在,我的大脑告诉我,揭开第四印的时候,已经到来了。」
  「小朋友啊,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安慰她,左手摸上她握在我右手里的。
  「那就带我回家吧,回家就不胡思乱想,因为可以胡作非为,回家可以发起中法战争、回家可以跪下来做使大师快乐的事……怎么样,你去跟医生说,我们中午就回家。」朱仑摇着我的手。
  我诡谲的笑起来。「好吧,我去跟医生说,十二楼的病人要急着回家吹法国号和……别的,要发起中法战争,所以,请让她出院。」
  「好极了,你去说,立刻去说。」
  「你是出院了,可是我被扣留了,因为振兴医院说我有精神病了。」
  「可是,你还是要去说,你不说,我就恼了,像林妹妹那样。」
  「医院方面认为你的病情太复杂又很严重,可以预知的是怕你第三次晕倒。林妹妹啊,真的困难在这里。」
  「又要动脑部手术吗?」
  「上次手术的结论是,手术后三个月到半年是观察期,但永远不会再动手术了。这个结论是第一流的专科医生做的,他就是给你开刀的巫主任。」
  「巫主任?一直没见到他。」
  「恐怕见不到他了。可以告诉你,巫主任在为你做过手术后三个月,神秘自杀了。」
  反应是冷静的,朱仑沉默了好久。她仿佛在追忆什么,但追忆不出线索。她摇摇头,仿佛放弃了。突然间,又恍然大悟似的,搭上了线。
  「有一句话,我要小声跟你说。」缓慢的,朱仑向自己动着手指,示意我贴近她。我凑过去,耳朵贴向她唇边。她抓住我的手。「好奇怪,在冥冥中,我感觉巫主任对你说过什么。」
  「你以为我认识巫主任?」
  「你认识他吧?好奇怪,我感觉你认识他。」
  「你的感觉好神秘。」我站直了身体。
  「仿佛是missinglink,从巫主任那边断了线,却从你这边接上来。Suddenly,themissinglinkfellintoplace。」
  「你的感觉好神秘。」
  「好奇怪,他为什么自杀?」朱仑在自言自语。
  「你感觉呢?你感觉他为什么?」
  「我的感觉是,巫主任不是为了『失败』而自杀,他是为了『不可知』而留下一个谜,像一张白纸。」
  我听到了,为之一震,我想到巫主任留给我的那封信,打开只是一张白纸。
  「也许,」朱仑补充,「也许不是白纸,而是画面的另一半。像八百年前的宋朝画家萧照、夏珪,他们以一半的空白,衬出另一半的构图。说不定巫主任正是如此,他只显示白纸,要别人显示构图。我到底生了什么病,要背出一大堆专有名词也说不清的一大堆病。病不止一种,太复杂了。医生说复杂得可以成立一个以我名字为病名的病名——『朱仑症』。所以啊,严格说来,是白纸。就如同一则笑话说的,一次宴会上,一位女士发现她正好坐在一位parson(牧师)和一位rabbi(法师)中间,这位女士说她好像是『旧约』和『新约』中间的一页,「IfeelasthoughIwasaleafbetweentheOldandtheNewTestaments.」牧师听了,说:『那一页,通常是一纸空白。』「Thepage,madam,isusuallyabland!」好像一个大谜团,其中有一张『台风眼』式的空白,只不知道是我、还是巫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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