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坐牢经验,使我后来独亲阳光。这回在天母买房子,阳光能否普照,变成条件之一,这房子异常普照,所以我看中它。
我完全不知道邻居是谁,也无须知道。敬而远之就没错。美妙的诗句可以写「天涯若比邻」,实际的生活却该是「比邻若天涯」,守望相助吗?也没必要了。这种高级大厦有柜台,日夜有两人以上的管理员,他们连守带望,谁要靠邻居呢?邻居只是同一楼层的那户隔壁,不多也不少。
二○○七年八月六日出院,七天后,我搬入了新居。十三号搬家,多不迷信啊。
科技的时代,连搬家都科技了。搬家公司运用了货柜车和有效率的营运方式,按照我的规划,为我做了细心又细部的处理,最重要的是我的收藏,其中书籍与文件就有一千箱,全部依规书上了架、进了文件柜,艺术品上柜的上柜、上墙的上墙,顺利布置完我的新家。给管理员的红包发挥了更多的便利,他们欢迎我这位十二楼的新业主。
顺便向他们打听打听各层的邻居,能住进这豪宅的,都是有点钱的人。企业家最多,也有电子新贵、银行经理、医生、律师和建筑师,大概除了我以外,尚无「穷凶极恶」之「恶邻」。由于每层是双拼的格局,只有两户比邻而居,所以,这十二楼的隔壁,我最关切,管理员说,住的是一位从美国来的中年女士徐太太,有美国律师执照,白天在一家律师楼上班,跟她同住的是她外甥女,美国学校的高中生,每天上午有一位阿妈来做清洁工作。这户人家很单纯,碰到这样的邻居,也算福气了。我请花店送了一盆名贵的兰花,仿佛宣告:「恶邻来了。」送花致意,这不表示守望相助,只是保证放弃「远交近攻」、不必「比邻若天涯」而已。
向晚时分,照眼的是一片夕阳,返照过来,照上也近夕阳的我。我已过了苏东坡他们死去的年纪,但大江之浪,淘尽了他们,却还有我在。我是中国自古到今最独来独往的、也最能独来独往的伟大知识分子,不入党、不阿从、不曲学、不逃世、不寒酸、不孤愤。我是伟大的自大狂,住在天母新居里。这户新居,我叫它「书房」。
第二天早上,门口夹了一封信,原来是隔壁徐太太写的:
大师:
万万没想到您做了我们邻居,装修时这么多书架,我们才发觉这位邻居可有点来头,打听之下,原来是您本尊。千金买屋,万金买邻,您使我们有了发财的喜悦。
多谢赏花,敬祝早安。
一周以后,我从外面回来,一位中年女士先进了电梯,我随后进去,这位女士按了十二楼的电钮,对我点头一笑:「大师,我就是你的邻居,徐太太。」她端庄友善,有一点洋派。我是从没出过国的土共型人物,别人洋派,我一闻就知道了。
十二楼到了,我顺便请徐太太进来小坐,她说她很高兴来拜访,请她参观我的新居,她欣然从命。坐在沙发上,她说了一些赞美的话,说到「守望相助」,一个「望」字,引发了我脑中的「水平思考」。想到「望」字的本义,就是中国古代对山的朝圣、对山的顶礼,我可是山呢。「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为什么?因为我也是山。碣石渡海,竟成岛居,仁者乐此,不亦山乎?培根(FrancisBacon)说:「山不朝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即朝山。」(IfthehillwillnotcometoMahomet,Mahometwillgotothehill.)其实,昆仑股上,是圣者即山,还是山即圣者,大可不分彼此了。圣者是我,山也是我呢。为什么跟人谈话时,自己就陷入自说自话,就要一若自大狂者,原因在并无自大异状,只是据实陈述而已。我把想像飘在达利(Dali)造出的大花瓶上,那是个更自大狂的家伙,他说他每天睡醒,发现自己是达利,就为之一快。我自幸还没严重到那种程度。好了,收脑回来,面对眼前的徐太太。
收拾了「守望相助」,我邀请徐太太起身参观新居。
我的藏书是惊人的,但是,那是藏书家的层次,一般人是难窥堂奥的,所以,看到我藏书的人,反应多是一片哎呀,不能深入。倒是藏书以外的艺术品,可以直指本心,令人眼睛一亮。艺术品中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有真的、也有假的,用假的指艺术品,殊为失敬,仿制乃至复制,也是一种真、一种艺术,它不是原作,但也算续作,不是古董,但不失今董,何况,有以伪乱真的、有青出于蓝的,未可一并抹杀。当然,这些是指水平以上的赝品或仿制而言。有的赝品或仿制品太不入流,自然在不足论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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