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家会奇怪:你李敖怎么那么有学问啊?我是干这行的嘛。我是干这行的。我可以告诉各位,一辈子我除了被迫当兵,第一个拜礼是入伍训练,被折腾了一个礼拜,不能看书以外,然后被抓到牢里被疲劳审问(台湾话叫作修理),就被刑求,日以继夜不能睡觉,折腾一个礼拜以外,我这辈子到现在天天在看书,直到现在我六十九岁了,我看书的时间,每天还超过十四个小时。看书不能死看书,死读书越读越笨,还不如不看。我们是读活书的人,所以呢,对我而言,这些东西是活的书,因为我能够把它说得清楚,告诉你它是什么东西,它挡在我的眼前,不是装饰品,不是个古董,它代表一些特殊的意义。
像在网站上面我们所看到的,大陆小朋友们对我的指教,有些我在台湾耳熟能详。
我给大家看一封信,1998年1月2号的一封信,用毛笔字写的,写得还勉强啦,这个字写得有点像账房(先生),可见他是念过古书的:“李敖先生,你总是不留余地,骂蒋介石父子,可是你有没有想到,假使不是蒋氏,带了几十万军队守住台湾,你能在电视台大放厥词吗?也许你在共产党统治之下早就没命啦。”
大家看,这代表一种典型的文化水平的问题,他的意思是说:你李敖在台湾,做电视你骂蒋氏父子,如果蒋氏父子不带军队来,你李敖被共产党统治,能讲这些话吗?可是我李敖会问:TMD谁带我到了台湾啊?谁把大陆给搞丢了?那不就是蒋氏父子吗?他把我弄到台湾来,或者把我阴错阳差到了台湾来,我不怪他,照你这口气我还欠他情,对不对?哪有这个事情啊?大陆谁丢的?大陆是蒋氏父子搞丢的,不是吗?所以,这种人,他可能是个老兵,或者是跟蒋氏父子这一代来的这批老人家,他头脑想不通这一点。他们最大的错误是:他们分不清爱的是国,还是那个虚幻的“中华民国”,还是蒋家父子的这个邦。他们分不清就是搅成一团。
今天也有人在网站上问我:你李敖这样讲话,因为你在台湾你讲风凉话。过去在“文革”的时候,你敢讲这些话吗?你能讲这些话吗?这个题目是我常常遇到的问题,就是你李敖如果在大陆,是你今天的李敖吗?你早给整死了,或者早给整得不成人形了,不是吗?
我的看法,跟你们的不太一样。请大家看我的一个标准,我的标准大家注意啊,我在1963年(正好是四十一年以前),写了一篇文章讲我的立场,这个文章叫《十三年和十三月》。这里面的一个重要立场,就是我说的一段话,我深信的人生哲学很简单:能少做一分懦夫,就多充一分勇士;能表白一下真我,就少戴一次假面;如果与覆巢同下,希望自己不是一个太狼狈的坏蛋;如果置身釜底,希望自己不做俎肉,而是一条活生生的游魂。这就是我的人生观。我相信如果我在中国大陆,我有我的力量的发挥。也许你会说:发挥?很多人斗死了。确实有很多人斗死了,很多人整垮了,可是我们必须想到,有些人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他会想到:当时在我被斗的时候,当时在我无奈的时候,我可以不可以少说一句啊?我可不可以保留一点点天良啊?我可不可以少做一次坏蛋?多表白一下真我,少说一句谎话,在那个时候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呢?我有的。
大家看这本书,巴金的《随想录》,里面的一段讲了过去斗胡风的时候(的情况),看看今天巴金怎么说的。巴金说:五十年代我常说,做一个中国作家是我的骄傲。可是想到那些斗争,“文革”的时候那些运动,我对自己的表演,即使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也感到恶心,感到羞耻。今天翻看三十年前写的那些话,就是巴金出面斗胡风的话,我还是不能原谅自己,也不想要求后人原谅。我觉得这就是巴金,巴金的伟大就是他不是一个强者,可是当他有一天脱离了这个压力以后,他会很勇敢地写出来,他在三十年前所说的那些话,所做的那些事,在整个的党做了错误的决定来对待胡风的时候,在胡风事件的时候,他巴金出来讲话,他不该讲那些话,他不该写那些话,他不该写那么多,他不该写那么错。
人难免有变得无赖的时候,像我李敖,我在坐牢的最后一年,他们要把我放出来以前,要给我洗脑(洗脑就是思想改造)一年,整天要学,要念蒋介石的文章,强迫洗脑。我不能躲开那个命运,可是我会保护,我的脑部不被他洗掉。什么方法呢?就是当他们要我写报告的时候(你要交这些报告——书面报告),我不能交个白卷上去,我也把它写出来了给他,过关了。可是我写的什么东西你们知道吗?我把蒋介石里面的教条,把它综合起来,一段一段抄进去,交卷。审查的人他们也没那么熟,对蒋介石这东西也没那么熟,所以糊里糊涂地过了关。所以,换句话说呢,是蒋介石给蒋介石洗了脑,我把它抄了一遍送上去了,我心里面一边写一边好笑。为什么这样子呢?这也是一种阿Q吧。可是在我那种关在牛棚里的时候,我不能脱身的时候,我整天就被这些牛鬼蛇神折磨的时候,在我精神和肉体同时遭到压力的时候,我会想到有一天我要脱身,我要报复,我要活下去,我要重新面对我过去的自己,我能够怎么样面对自己。所以,我才说:今天,回想到当年我坐牛棚的时代,我记得我会用一种玩世的方法、逃世的方法、狡猾的方法、技巧的方法来躲过那一劫。可是巴金躲不过,他说得太多了,他自己觉得他说了谎话,所以后来等“文革”过后,开大会的时候,他身体已经不方便了,坐在那里,一个老人家坐在轮椅,慢慢地推到他面前,跟他轻微地打了一个招呼,他都认不出来那个人是谁。后来他想起来,原来那个人就是胡风,就是当年被他写昧心文章斗的胡风,为了斗他而要使自己过关的那个胡风。这就是人间的一个惨剧,可是这个惨剧,你怎能应付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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