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二点,罗成到机床厂宿舍区走家串户回来,看到一个老人佝偻着腰,一手拖着编织袋,一手拿着棍子,在垃圾箱中捡破烂。他走过去,在白亮的路灯光下看清楚对方一头白发,转过头来,一张瘦削清癯的知识分子面孔。罗成问他捡什么?老人很忠善老实地从编织袋里拿出一个易拉罐,说能卖八分钱,拿出一个大可乐瓶,说能卖一毛五,拿出一块白泡沫塑料,说六毛钱一公斤,又说废报纸八毛钱一公斤。说着,又探头从垃圾箱中捡出一块泡沫塑料。罗成问:“您是这厂职工吗?”老人转过脸说:“是,退休了。”罗成问:“多大年纪?”老人回答:“七十六。”罗成问:“退休前在厂里干什么?”老人说:“副总会计师。”
罗成呆在那里。
老人又佝偻着腰到前面垃圾箱去了。
洪平安、王庆、叶眉、小苗四个人一直跟着罗成。
罗成伸手向洪平安:“给支烟。”罗成抽着了烟,在路旁石凳上坐下了。洪平安也在一旁坐下,王庆蹲在一旁。叶眉、小苗站在他面前。罗成抽了几口烟说:“一个老会计师七十六了比我父亲年龄还大,半夜捡破烂,我这当市长的一听就有点走不动路了。”几个人都看着他没说话。罗成又抽了几口烟,指了指洪平安、王庆对小苗说:“生活中经常看到这些让你不好受的画面,他们知道,一次在东沟村,快半夜了,一个年轻女教师因为多年被拖欠工资,打毛衣挣钱糊口。一个小男孩因为家穷上不了学,晚上在老师屋里写字念书。半夜,房东家的牛饿得睡不着,晃铃铛响。今天这画面又是这个意思。”
小苗立在他面前注视着他,听着他讲。
罗成摊了摊双手:“遇到这样的画面,当官的两种态度,一种无动于衷,一种可能急一些。心里急,做事就要想快一些。快了,老百姓可能会说好,个人难免遇到一点麻烦。”
六
罗成在天州机床厂蹲了三天点。
三天后,龙福海主持了全市范围竞选太子县县长,罗成主持了竞选天州机床厂厂长。竞选者当场发表竞选演说,当场回答提问,天州电视台做了直播。最后,天州企业家协会的一个副秘书长竞选成功,当了机床厂厂长,他干过企业,读过MBA,他的妻子办着一个民企,有一千多万资产。他说,他在必要的时候将把这一千多万资产也投到机床厂运营之中。原机床厂厂长杜昆仑等人被双规后,几天之内查出总额近千万元的经济问题,将他们移交司法正逐渐提上议事日程。
罗成在天州机床厂召开了全市亏损企业负责人会议。罗成让亏损企业的厂长经理排排坐台上,各厂职工代表坐台下,亏损企业的厂长经理们轮流发言,全场职工当场提问当场评点。电视直播了这场面。据说皮定中看了,颇不以为然。
这一切告一段落,罗成决定带几个人骑车下乡。
他向皮副部长做了报告。他说,这次去主要是抓全市近千所学校的危房改造,面上已经发动,还要在某些点上抓深入。他说不开车骑车,为的是能够到达那些汽车到达不了的犄角旮旯,看得细些。个别谈话已经谈过,皮定中很安稳地坐在那里说了一句:“八月份了,正是最热的时候。”罗成说:“早晚赶凉骑车,白天蹲点。”
皮副部长没任何表示,说:“还可能要找你个别谈话。”
罗成说:“我本人要谈的都谈了。如果确实还有问题问我,我随时赶回来。”
一
清晨临出发,洪平安将一封寄自天州看守所的信交给罗成。
罗成一看署名,严富道。再一读信,惊呆了。
信很简短:“罗成,我叫严富道,曾用名严小松,就是几十年前曾在油灯下教你念书的老师。我记得看你写字时,右手虎口处有一颗很大的痣。我是在看守所读报时看到你念念不忘那段往事,我愧于给你这样一个学生写信,学生荣耀了老师,老师却辱没了学生。我原是天州制药有限公司总经理,半年多前,在你还没到天州时,我因经济犯罪被捕入狱,案子拖得比较久,现在才判下来,有期徒刑十五年。我已准备上诉,估计改判的可能性很小。无论减不减刑,最多二三十天内我就将去劳改监狱。我汗颜几度,还是决定给你写这封信,是妄想在服刑前见你一面。我已六十,见你一面,为的是找到活下去的决心。这个乞求可能十分过分,你大可不必为难。打扰了。严富道愧书。”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柯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