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这是不可以的,陈先生!我应当谢你搭救之恩,但是我……我不能和你的夫人住在一块呵……”
“你就永远地住在我家里有什么要紧呢?她,她是一个木块,决不敢欺压你。”
“你想将我做你的小老婆吗?”曼英笑着问他。
陈洪运脸红起来了,半晌不做声。后来他说道:
“什么小老婆,大老婆,横竖都是一个样,我看你还很封建呢。”
“不,在你的家里.无论如何,我是不干的,除非是……”
“除非是怎样呢?”
“除非是离开此地……到别处去……到……随你的便,顶好是到上海去……”
最后,曼英表明她是怎样地感激他,而且他是一个怎样可爱的人,如果她能和他同居一世,那她便什么都不需要了,所需要的只是他的对于她的忠实的爱情……这一番话将陈洪运的骨头都说软了,便一一地答应了曼英的要求。他们的决定是:曼英先到上海,到上海后便写信给陈洪运,那时他可以借故来到上海,和曼英过着同居的生活。
在曼英要动身的前一日,陈洪运向曼英要求……但是曼英婉转地拒绝了。她说:
“你为什么这样性急呢?老实说,我还不敢相信你一定会离开你的夫人,会到上海去……到上海后,你要怎样便怎样……”
陈洪运终于屈服了。
一上了轮船,曼英便脱离了陈洪运的牢笼了。无涯际的大海向她伸开怀抱,做着欢迎的微笑。她这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忽然从笼中飞出来的小鸟儿,觉得天空是这般地高阔,地野是这般地宽大,从今后她又仍旧可以到处飞游了。虽然曼英已确定了“诅咒生活”的思想,然而现在,当着这海波向她微笑,这海风向她抚慰,这天空,这地野,都向她表示着欢迎的时候,她又不得不隐隐地觉着生活之可爱了。
曼英到了上海……
上海也向她伸着巨大的怀抱,上海也似乎向她展着微笑……然而曼英觉得了,这怀抱并不温存,这微笑并不动人,反之,这使得曼英只觉得可怕,只觉得在这座生疏的大城里,她又要将开始自己的也不知要弄到什么地步的生活……
七年前,那时曼英还是一个不十分知事的小姑娘,随着她的父亲到C省去上任,路经过上海,曾在上海停留了几日。曼英还记得,那时上海所给与她的印象,是怎样地新鲜,怎样地庞大,又是怎样地不可思议和神秘……那时她的一颗小心儿是为上海所震动着了,然而那震动不足以使她害怕,也不足以使她厌倦,反而使得她为新的感觉和新的趣味所陶醉了,所吸引住了,因之,当她知道不能在上海多住,而一定要随着父亲到什么一个遥远的小县城去,她该是多末地失望,多末地悲哀呵。她不愿意离开上海,就是在热闹的南京路上多游逛几分钟也是好的。
七年后,曼英又来到上海了。在这一次,上海不是她所经过的地方,而是她的唯一的目的地;也不是随着父亲上什么任,父亲久已死去了,而是从那战场上失败了归来。人事变迁了,曼英的心情也变迁了,因之上海的面目也变迁了。如果七年前,曼英很乐意地伏在上海的怀抱里,很幸福地领略着上海的微笑,那末七年后,曼英便觉得这怀抱是可怕的罗网,这微笑是狰狞的恶意了。
上海较前要繁华了许多……在那最繁华的南京路上,在那里七年前的曼英曾愿意多游逛几分钟也是好的,曾看着一切都有趣,一切都神秘得不可思议,可是到了现在,在这七年后的今日,曼英不但看不见什么有趣和神秘,而且重重地增加了她心灵上的苦痛。她见着那无愁无虑的西装少年,荷花公子,那艳装冶服的少奶奶,太太和小姐,那翩翩的大腹贾,那坐在汽车中的傲然的帝国主义者,那一切的欢欣着的面目……她不禁感觉得自己是在被嘲笑,是在被侮辱了。他们好象在曼英的面前示威,好象得意地表示着自己的胜利,好象这繁华的南京路,这个上海,以至于这个世界,都是他们的,而曼英,而其余的穷苦的人们没有份……唉,如果有一颗巨弹!如果有一把烈火!毁灭掉,一齐都毁灭掉,落得一个痛痛快快的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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