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说:“不好。”
五魁(13)的话原本是一句安慰话,如果女人说一句“还好”,五魁(13)心也就能安妥一分,但女人却说出个“不好”.五魁(13)竞没词再说下去。
女人看着五魁(13),眼泪婆娑而下。
女人一落泪,五魁(13)毫无任何经验来处理了,慌了手脚,口笨得如一木头,也勾下头去了。脚前是一只细小的蚂蚁在搬动了什么,看清了,是一只死亡了的蚂蚁。这死去的蚂蚁是那只小蚂蚁的丈夫吗?妻子吗?一个弱小的躯体搬运与己同样大的尸体行动得够艰辛了,五魁(13)猜想小蚂蚁的心灵一定更有比躯体大几倍十几倍的创伤吧,眼泪也吧嗒嗒掉下来。女人突然低声说:“掌柜过来了!”双手举起来假装搓脸而擦了泪水,同时大声说:“五魁(13),这条牛是几个牙口了?”却不待五魁(13)反应过来,已站起身,迎着公公问今日中午吃什么饭,她要去伙房通知厨娘呀,掌柜才没走过来。而五魁(13)在那里独自落泪。
这一夜又一次失眠了的五魁(13),细细地回想了与少奶奶的初识和每一次相见的情景,女人对自己的关心这是无疑的了。菩萨一样美好的女人,同时有一颗慈母般的心肠.这使五魁(13)已浸淫于一种说不出也说不清的欢悦之中。中午女人当着面说了她的“不好”,当他的面流了眼泪,五魁(13)感受了这女人待他是敞开了心扉,完全是把他当作了亲人或知己了。但是,五魁(13)一个下人,一个柳家的牛倌,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如果能换了腿去,五魁(13)会决不吝啬地把自己的双腿给了少爷,而只要这女人幸福。但这怎么可能呢?
使五魁(13)稍稍心安的是,女人虽没有幸福的小日子好过,可柳家毕竟是鸡公寨最富有的大家,做了少奶奶的女人在这个家里地位也不能说低微,一切下人,甚至村寨里的男女老少没有不恭敬的,她是不会像一般人家的媳妇去田地耕犁翻种,也不会上山割草砍柴,一日三顿吃的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也白米细面。这是鸡公寨多少女人所企羡不已的福分。正因为怀有这份心思,五魁(13)在原先是同全村寨的人一起妒嫉过和仇恨过柳家的富裕的,现在却希望柳家的日月不败。他作为一个长工式的牛倌,也不再学别人的样子消极怠工,当然盼望的是柳家牛马成群,五谷满仓,而这一切均为少奶奶l所有,让掌柜,让掌柜婆,甚至包括那个无法再变成完整人形的柳少爷都快些蹬脚闭眼去吧!若到那时,少奶奶再招一个英俊的主人进门,他五魁(13)就永世为她喂牛,甚至死后,也情愿变作一头牛就来到她家供她使唤。
所以,再当少奶奶和柳家的公婆在厅房里吃着有鸡鸭的干饭时,少奶奶总是在饭桌上说鸡没煮烂,公公要把鸡头、鸡爪倒给狗去吃时,她就主张让下人吃去,端出来,当着院中吃着包谷糊汤的下人高声喊:“来,来,我爹让把这些东西叫大伙尝尝!”却全部交给了他五魁(13),说:“你不要嫌弃,总比你碗里的强。”他五魁(13)明白女人的心意,就要当着她的面可口无比地咬嚼剩肉,讨得她喜欢,甚至说:“你不要顾着我,只要你吃好,我
喝凉水也会长瞟的!”
能说出讨女人喜欢的话来,五魁(13)对自己也惊奇了。女人就在一次他说过话伸手点了他的额头,很撒娇地嘬了嘴:“你嘴还抹蜜哩!”
这撒娇使五魁(13)去了许多怯,生了无数的胆,言语也渐轻狂起来,他希望这样的撒娇每日赐与他,但往后却再没有发生。
到了阳春三月,柳少爷能被人背了出来在院中晒太阳,看云中的鸟了。五魁(13)很久很久没有见过少爷。猛地见了确实吓了一跳。少爷头发蓬乱,脸色浮肿寡白如发酵面团,一条被子裹着整个身子在躺椅上,俨然一颗冬瓜模样。而躺椅前的小桌子上,少奶奶端放了茶水,水烟袋,又正砸着一碗核桃,砸一个仁儿交给他嚼吃。五魁(13)就走过去,躬腰问候:“少爷,你晒太阳了!”
少爷看见了五魁(13),五魁(13)高高大大站在自己面前,嘴要启开说话,没有说,眼睛就闭上了。五魁(13)不知怎么啦,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女人说:“五魁(13)你蹲下来砸核桃吧!”五魁(13)一时明白让他蹲下来,一定是少爷不愿看见一个下人端端直直站在他的面前,就蹲了下来。少爷果然眼又睁开,却立即看见了五魁(13)穿的是自己曾穿过的裤子,乜眼就看女人,鼻子里发出“嗯?!”女人立即说:“这是爹让给的。”少爷却对五魁(13)吼了一声:“你滚!我是你的牛吗,我让你来喂我吃吗?!”女人咬了咬嘴唇看着五魁(13),五魁(13)起身走了。他听见身后的少爷脾气更焦躁了,连声骂女人把核桃全砸碎了,遂即咵地一声。五魁(13)回过头来,少爷推翻了小桌,正扬一把核桃打在女人的脸上。女人呜呜地哭起来,而从厅房走出的柳太太却在说:“你哭什么呀,他是你男人,你不知道他心情不好吗?”五魁(13)急步回跑到牛棚里自己的卧屋,扑在床上,头埋被窝里无声地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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