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总算吃完,二婶说:“再捞一碗,锅里有哩!”子路说:“我撑得难受了!你听听!”放了一个屁。子路有努屁的毛病,西夏在省城时严肃指责过他,但一回高老庄(17),毛病又来了,西夏瞪了他一眼,两人告辞出来,子路却觉得肚子隐隐作痛,就到旁边一个厕所去。刚站起来,三步之外另一户人家的厕所墙头也冒出一个脑袋,笑眯眯地说:“你吃啦?”子路说:“吃啦。”那人说:“来给你二婶磕头了?”子路说:“磕头了。”那人说:“那边站着的是你新娶的媳妇?是外国人?”子路说:“像外国人吗?”那人说:“像!村里有人说你闲话,我支持你哩!到底比菊娃好呣,咱这儿女人不行,生娃都是碎蛋蛋,我用了多大的劲,蛮指望要种个大瓜的,却得了个豆儿,老婆给咱生了个三斤七两,那长大能有我高?”说话人出了厕所走了,子路走过来还在笑,西夏间:“和那人说了什么笑的?”子路说:“那是高老庄(17)有名的三条腿,”西夏说:“他长三条腿?”
子路说:“他那东西长哩,七根火柴棒长!”西夏说:“大白天说那话多难听!二婶还有个婆婆?”子路说:“她家有她亲娘,老太太没儿子,一直跟劳斗伯过活的。我本来要领你去她的睡屋看看,人年纪大了,尿一把屎一把的,嫌你见了心里不干净……你怎么知道她有个娘?”西夏说:“那饭香不香?”子路说:“叫你吃不吃,做得不中看,吃着却香呢。”西夏说:“香了就好,你去泉里涮涮嘴去!”子路说:“牙上有菜叶子?”
近旁有口泉,几个孩子在那里刮土豆皮,子路还是去那里掬了水,咕咕嘟嘟漱了口。孩子们就都不刮土豆皮了,拿眼儿看子路,一个妇女走过来骂儿子:“叫你刮土豆皮哩,你卖什么瓷眼儿?没见过洗嘴吗,你叔是城里人洗嘴哩,又不是洗你娘的屄有什么看的?!”
又拜见了几户人家,笼里的挂面、点心和罐头瓶发散得只剩下三样了。西夏纳闷竟去这么多家,子路又吹嘘高老庄(17)十有八九都姓高,数百年前是一个先人哩,现在就到村东头南驴伯家去。西夏一听南驴的名字,就笑个不止,问子路是原来就叫子路呢还是后来改的?子路当然是自改的,孔丘的学生叫子路,他有文化了,他也该叫子路的。子路说:“改得怎么样?”西夏说:“还是叫做猪八戒的好!”走到南驴伯家前边的柿树下,胖得如菜瓮一样的三婶娘正端了尿盆把生尿泼在门前的葱垅里,站着看了子路半会儿才看清楚,喜欢地说:“是子路呀,听说你回来了,还寻思去找你呀的!这是你爱人?”
西夏就笑了:“还没人说我是子路的爱人哩!三婶好!”三婶脸涨得通红,说:“我真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子路说:“什么时候,你才起床泼尿呀?”三婶说:“哪里,我给你伯倒尿的……你不知道你伯的事?”子路说:“我伯咋啦?”三婶说:“他睡倒了。”上房的窗子里有一声应:“是子路来了吗?子路,子路!”子路和西夏进去,屋里的炕上躺着南驴伯,头发谢顶,满脸胡须,人已不成个人样,一见子路倒呼哧呼哧哭起来。子路不知所措,也没拉着西夏去中堂前磕头,一就把南驴伯的手握住,听三婶一把鼻涕一把泪,骂了天,骂了地,骂起了儿媳菜花。两人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原来三个月前,南驴伯的独生儿子得得在地板厂做工,锯木头的时候一块板子飞蹦了,巧不巧击中了得得的太阳穴,当下流出一摊血水人就没命了。地板厂认为得得是挖厂区下水道的小工,他没有伤亡在挖下水道的工地上,而是他贪图便宜,去电锯棚找小木板要为自家做小板凳,人家不要他靠近电锯,他偏是不听,出了事故当然与厂方无关的,但念及事故是在厂区发生的,一次性付给一千元安葬费。这一千元的安葬费还没有送到家,三婶想全部拿了,菜花却说应该归她,死人还没埋哩,双方就吵闹开来,经众人调和,五百元归三婶,五百元归了菜花。近来,菜花就不沾家了,她过门了两年,没怀身的,现在闹着要分家。分家肯定是要分家的,如果儿子活着,南驴伯早就想把家分开来,可儿子现在死了,儿媳又没个娃娃牵扯,这一分家分明是儿媳准备要出门了。三婶说:“子路你瞧这日子怎么过呀?你兄弟一死,她肯定是守不住的,出门就出门吧,可你总得过了三年两载,你兄弟百日不到,她要走,那五百元也没了?!你伯人老实,嘴又拙,一口闷气就把人撂倒了。你说说,这一千元是我儿子用命换来的凭啥她分一半,我没儿子也没钱了?!”子路唉唉了半天,难受得说不出话,落了一行眼泪,才说:“怎么出了这事呢!……三婶,若按政策,人家是媳妇,应该拿这一笔钱的。”三婶说:“先是我的儿还是先是她的男人后是我的儿?”子路说:“没分家,钱可以归在一起,可……”三婶说:“那她现在要出门呀!她已经把结婚时的柜子箱子椅子都转到她娘家了,她还要带走五百元……这扫帚星,我儿要不是娶了她,哪里会出这事呢?!”子路说不清三婶,一时无语。南驴伯说:“你不要和子路争执,你妇道人家知道个啥?”三婶说:“你行,你让那扫帚星把家里一扫而光去!”就气得不理南驴伯。南驴伯说:“子路,你说咋办呀?”子路说:“她要出门,她就不要分五百元,分了五百元她就得过了得得的三周年,三年太长了,起码过了周年。”西夏说:“这不合法哩,人家是第一继承人,钱应全部归人家,要出门不出门,自主也在人家手里,你这走到哪里说不过的。”三婶说:“侄媳子,你怎么说话向了别人?”西夏说:“这不是感情不感情的事,国家有继承法和婚姻法的。”南驴伯张了嘴,嘴黑洞洞地,像个烟囱,不言传了。子路说“西夏你甭多说!咱不去告她,可以私下解决嘛。钱给了她没有?”南驴伯说:“厂里还欠五百,人家见天去找苏红要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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